秋满宅山

守株待人

一段故事能听数次而不厌，一定是好故事；一处风景引人频频回首，一定是好风景。婺源县秋口镇官桥村委会宅山村，便是这样的好地方。一年来，我徒步五上宅山，就是为了去寻觅宅山不同时令的不同风采。逢上这个秋阳高照的周末，看着白云变幻的蓝天，便想起蓝天白云之下高高的山岭，想起宅山上云一般密集的果树，正挂满了香甜的秋实，脚下如生风般地轻快。

但随行的外地朋友却被什么牵绊住了脚步。从宅山脚下到山顶村庄，大约40分钟步程，全是铺满落叶的石岭。石岭两旁，是密密的古树，参天挺立的是青松，虬枝劲节的是苦槠，躯干修长的是甜槠，杨梅枝繁叶茂，枫香掌儿半红，板栗落尽叶子，林中岭上迎面扑来的清风，带着一股深山草木的芬芳，眼前的情景深深地触动着他们的审美神经，他们停了又停，照了又照，仿佛要尽最大努力将周围的一切新奇贮存在感官最密集、最敏锐、最清晰的地方。及至登上山头闯进村前那潇潇的翠竹林，闯进村口那屏风似的楠木阵，环视合村枯荣相间的凌空古木，感叹不虚此行，觉得这藏于山顶的世外桃源般的村寨，真是不可思议。

这里的古老和神秘，不断地拨动着我们的好奇和向往。早在900年前，北宋方腊农民起义军曾在这里建造过营寨，险要的山岭间还留下工事的残余。不知是起义很快失败，还是另有原因，不久只留下一座空空的营寨，丢给了900多年空寂寂的岁月，任这里秋去春来，花开花落，还原成野兽禽鸟的乐园，只有采药的老人和矫健的猎手偶尔光顾，才注意了这里山果满地，禽鸣兽角。又是一场战火，让人们想起这个神秘幽深的地方，150年前，长径村程氏四兄弟为了逃避太平天国起义的战乱，举家藏进这座大山，结草为庐，开荒种粮，风里雨里，繁衍出一个200余人的村庄，造就了一方远离尘嚣的殷实静美的农耕生活。后人又在密林中铺起一条通往山寨的石岭，直到10年前，这条石岭仍是宅山人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同行的当地人和我们谈起七八岁时每天下山读书的情景。


仿佛是大地贮藏千万年的琼浆玉液按捺不住地喷涌，这高高的山巅上，竟是遍地瓜果，100余年来，长于山居的宅山人依靠自己勤劳的双手筚路蓝缕，披荆斩棘，即使于全国性大饥荒的年代里，也能在风雨潇潇的林野间，拥有一段甘甜自适的日子。他们开垦斜坡，深挖塘渠，培植茶果，浇灌菜蔬，一年四季从不停歇地拨弄着大地丰富而敏感的神经，站在林风微微的山岭上，你屏住呼吸，仿佛能听出地层深处丝丝缕缕的浆液，正在沿着万千植物的根须、枝干、叶脉汤汤流动的声音。在宅山，我享受了非常奢侈的眼福。我见过春季里嫩茶飘香、油菜灿灿、竹笋满地的模样，我见过夏日中殷红的杨梅藏于绿枝，如雪的桐花绽放幽谷的情景，我见过冬霜下绿苗漫山、枫红遍野的美色。但我更渴望能见到秋果累累的宅山，那应该是宅山最灿烂华美的乐章。此刻路旁丛林中偶而闪现的满光叶子的柿树红灯笼般的果实，照耀在蓝色的天幕下，已经在我们的心头逗起了一阵阵很阳光的喜悦。


古树林下的村庄很安静，裸露的木屋和斑驳的老墙夹着纵横交错的深巷，走动着几只黄犬和母鸡，转弯抹角的青石板台阶连缀着形状不一的家门，几缕淡淡的炊烟升起在越过山顶斜射而来的朝阳中，一匹老牛沉默在池塘边金色的光雾里。几位老人坐在门前的阳光下，很惬意地半眯缝着昏花的老眼。木屋和老墙之间宽敞的空阔处，几张大大的竹簟，晾晒着被切成四瓣的柿子，黄中带红，象玉石玛瑙一般晶莹，让人垂涎。宅山人爱把晒干的柿子称作“柿花”，柿花与桔子、板栗是他们用来待客的好东西，早年，曾是缺少水田的宅山人用来与外界交换粮食的特产。这不，主人在阳光照亮的厅堂里沏上了香茶，洁净的八仙桌上正摆着桔子、柿花和板栗呢。

只要你将这些宅山秋实送入嘴中，便会发现这里长出来的水果味道有些异样的芳香。板栗是瘦的，它不以饱满诱人，外形甚至有些朴实苍老，当你剥开外壳，牙齿轻叩，舌边便是软软甜香，那滋味比市上买来油光锃亮、小食即饱的要有份量得多，真切得多。宅山桔比南丰蜜桔略大，却红得象是宝石一样耀眼，光看这形状和颜色，已是与众不同，手便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桔皮细薄易剥，小小的桔瓣不象街市上买来的那样甜得似糖水灌成，却浓缩着一股浓浓的桔子味，甜味从微酸中温和地透出，香满齿颊，让人重温了多年前首次品尝桔子时的心情。这种桔子不会适合所有人，但肯定有一部分人非常喜欢，就象我。而柿子呢，宅山人一定要等柿叶红透枯落后，才用竹竿从枝头小心翼翼地一个个摘落，去皮，切成四瓣，整齐地排在洁净的竹簟内，借着山头充足的日光和山风晾干。这柿花与别处的柿饼滋味不同，一来水土有别，二来全是自然长熟的，不象别处沤熟，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宅山柿花比别处要多出充足的日头和山风的香味。

柿子也好，桔子也好，板栗也罢，我们见证了一回适人心怀的返璞归真。好客的主人提议，让我们上山头采摘鲜果，看看秋日里的宅山，体验一下当地人的劳动情态。此议一出，众人皆欢，提篮的提篮，拿竿的拿竿，带剪的带剪，一脸喜气长龙般冲上果山，平日矜持内敛的情绪，在爽朗的天地之间随风而化。

其实并不需要亲身去采摘那正在长熟的果实，只要在山头走走看看，这秋高气爽的天空，这阳光泼洒的山野，这峡谷中徐徐上涌的山风，必会让一个长期埋头机关事务的人，有了脱胎换骨一般的轻盈舒泰。茶丛、菜地，遍山的野藠开出了伞形的紫色的花朵，象是蒙上一层淡淡的彩雾，白色的小野菊成片地盛开在沟渠野地之间，偶有几只不怕冷的蝴蝶仍在痴情地作最后的吻别。秋末冬初青红相间的辣椒零丁地挂在枝头，逗起了我爱辣的情趣；背阴地长着的萝卜青葱可爱，马上有人提议中餐桌上要尽尝此味；向阳处种过红薯的地块细细整过，待时令一到便可续上油菜秧苗。阳光下，轻风中，山岭头，在一个无事萦怀的日子里，信步于高山之巅的农家园地里，远眺如海涛般奔涌的苍茫山色，俯视幽涧深谷中杂树人家，一种天空地阔的情怀涌将上来。

不经意间，你会发现，这漫山都是果实，高大的柿树一二尺的径，枝干虬劲，梢处便如国画里的披爪，这样的柿树过十几米便威风凛凛地立着一棵，虽然落光了叶子，却挂满了红色的小灯笼，棵棵如此，在蓝天下微风中十分诱人，而地上却砸烂了不少熟得近乎透明的果子，你觉得十分可惜，当地人却满不在乎。桔树却不同，似乎很随意地分布在茶丛和菜地间，枝叶浓密勃发如云，而醉红的果实象点燃的簇簇火焰，你拨开枝叶偎在其间，那一串串的红果笑笑地撞击你的目光，你便会很想在这绿叶红果中留下开心的笑容。你的眼睛忙不过来，便惊叹，这一株足有100余斤吧，这样的猜想立即得到宅山人的证实，当你走近另一棵时，又会更大的咋舌，当地人介绍，最丰产的一棵足有600余斤，你会感到自己的想象非常尴尬，而造物的夸张能力在这样特定的场所超乎寻常。难怪，这片并不广阔的山野，要产出5万余斤桔子，4万余斤柿子，2万余斤板栗呢。

在果香弥漫、清风涌动、秋阳普照的山头，众人攀树的攀树，摘果的摘果，品尝的品尝，照相的照相，而我则踱步在阳光下的小径，享受轻风，享受阳光，享受山色，享受群峰涌动的视野，享受果香四溢的秋图。草露可以湿衣，荒径中的枯叶如轻软的地毯一样让人适意，即便不知趣的苍耳和其它带刺的植物种子会粘上你的裤腿，这些都没法挡住你在起伏的山坡上寻觅秋的浪漫和农家生活的殷实。想想宅山的过去，想想宅山的未来，想想惯常的案牍劳顿，想想此刻的轻盈曼妙，心中便感到这世上的一切非常美好，只在乎你是否有这份细细品味的心情罢了。而宅山人这忙碌而充实的四季又逗起了我另类的向往。


回到主人家的宅院，待坐定酒满，主人告诉我们，桌上的菜肴全是本地出产，最受欢迎的还是刚从地里拔来的白萝卜，切片素炒，青蒜红椒，大家停下了酒杯，以风卷残云的速度，吃了一盘，又高叫：“再来一盘！”心下里琢磨，菜市场里买来哪能吃出这个味呢？环顾桌间，只觉得少了一味地道的蔬菜，水蒸秋辣椒应该是特别开胃的农家菜，别的季节是没有这种口福的，我此议一提，主人便责我不太地道，这样简单的东西竟不直白开口，一点面子也没有。

在微醉的笑语中，我想起了孟浩然的《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筵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此刻，鸡黍味美，桑麻已话，菊花开在屋外的阳光下，秋满宅山。而宅山人的热情也象这饱满的秋一样，让人感到一份很珍贵的殷实、静美、温和。在大步向前的山岭上，我们相约，明年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