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右龙

时间伴狗

　一条瀑布从四十多米高的悬崖上奔涌而下。一座横跨的公路桥将瀑布一裁为二。仰望桥面上半截瀑布，泉水不知何处奔来，只管拥挤着往下跑；桥面拱形桥洞下，露出下半截瀑布，飞速跌落，碰撞、飞溅，轰鸣声不绝于耳，雪白的水花四处飞散，水汽蒸腾……

　　这是位于休宁县鹤城乡右龙村的五股尖瀑布。通往江西浮梁瑶里的皖赣公路，盘山蜿蜒而上，在安徽境内留下了这最后一截。路旁靠山的这条瀑布，是一个耀眼的亮点，往来车辆缓缓驶停，男女老幼纷纷下车，驻足欣赏。

　　桥面上许多人，骑坐围栏，摆出各种姿势，让同伴拍照。你在桥走了一圈，近距离接触瀑布，没有把自己融入喧闹的人群。桥头空地上，有一班人在吃烧烤。你不由得佩服他们真会找地方。见你走近，男男女女的一大群，大声向你邀请：“过来喝一杯！”

　　你笑笑，矜持地摆摆手，往桥下走去。你想站在桥洞底下，近距离感受完整的瀑布。顺阶而下，轰鸣声愈响。站在桥洞底下，迸溅的水花披头盖脸。你不顾沾湿，大口呼吸，抬头仰望。水流从最高处涌下后，脱离了岩体，直接飞落，速度越来越快，一拨接一拨，毫不衰减。山已经这么高了，这么多的水量，是从哪里来的？你想去寻个源头来。这样望着、想着，眼神渐渐恍惚，身体仿佛也有了晃动飞腾的感觉……

　　水流沿溪而下。你顺着溪流往下走，想找个低处，下到溪去，泼弄泉水。正想寻找下去的落脚点，没想到一股强大的气流，夹杂着充沛的水汽，团团把你整个裹挟了。身体发肤，每个毛孔瞬间都被打开了，凉爽的水汽和空气，迅速充盈胸腔，你不由地张开双臂，大声喊了出来：“嗷——”

　　你体验了从来没有过的畅快。往后退一步，气流就没有了。往口子走一两步，就又立即体验到了强大的气流。你想，这肯定是山势地形和瀑布水流合力的结果。你把你的发现告诉了同伴，让同伴们也来体验大声喊出来的畅快。

　　融入这样强势的瀑布，把你的矜持和内敛，都带走了。你理解了刚才那些烧烤者，吃势为什么那么豪爽。在这里，吃的不是食物，而是融入自然后奔放的心情。

　　拾级而上，在路旁的灌木丛中，你发现点点红果，那是树莓。少年时代上山砍柴割草，正是口干舌燥时，发现这样的果子，要先放下手中的活儿，摘下来放进嘴里，吃完才接着干的。又酸又甜，在那物质贫乏的年代，是大自然的恩赐。你一颗颗轻轻摘下，手心托着，盈盈一把，要跟同伴们分食。快乐的体验是要分享的。

　　二

　　在半山公路上俯视右龙村，视野内只见大片大片的翠绿，那是竹海。在这样的大手笔大场景中，黑白相间的村庄和房屋，倒成了绿色山体的点缀。

　　你跟随大伙下到山底，来到新安源山庄。一条小河缓缓流过，河面上横放一座木板桥。一条大黄狗趴在池塘边睡觉，一群硕大的黑鲫红鲤在池里摇头摆尾。听到人声，黄狗抬头平静地看了一眼，复又躺下。诸事与它无关。

　　有妇女背着孩子从桥那边过，主动跟你说话。原来，是问你们这些人要不要茶叶的？咱村茶叶品质好着呢！

　　你们今天不是过客，要住在新安源山庄。到了这样的村庄，做匆匆过客实在是可惜。无案牍劳形，有清泉濯心。宜缓步漫行，融入村庄，放松心情。

　　沿河是一条石板路，穿村而上。这是一条古道，“徽饶古道”的一部分。几棵大树下立有一石碑，上书“徽州大道”四字。树是什么树？乡里人一指，说这是红豆杉，这棵是香榧树。你一看，疑惑了：树干树枝树叶，不都是一样的么？有人跟你介绍区分办法，都是互生的针叶，外形一样，你用手一捏树叶，软的是红豆杉，硬硬的有些刺手的是香榧。

　　廊桥亭子里默坐着几位老人，不说话，无表情。不是在等待，不是在忍耐，也不是在享受。你们从身旁经过，他们甚至都不看你一眼，波澜不惊的样子。你想起了村里村外到处都有的那些古树，只是在那里矗着，几百上千年，风霜雨雪，不急不躁。某一天轰然倒下，横卧溪边，也依然保持着倒下时的姿势，任由岁月去慢慢消融……

　　河边一个老人带着孙子在钓鱼，慢悠悠地上饵料、挥竿、持竿。你没看见钓上鱼来，倒是河水流逝了一程又一程。

　　过了水街，穿过一道拱门，你进入了祠堂。你是进去后，看见棺材才知道这是祠堂的。一堆又一堆，你没有去数有多少，上了年纪的，都给自己准备了吧？大多还是白皮的，每具都写有名字。祠堂是破败的，杂乱无章；让人震撼的，唯有这上百具棺材。这可能是这个祠堂最重要的实用功能。那一个个名字，现在都还是活生生的，是这个村庄的今天。你不敢想象，祠堂空下来后，村庄还剩些什么？

　　水是右龙村最丰富最活跃的细节。走在村中间，随处都能听到流水声。家家户户都有自来水，是真正自己流来的水，水龙头都不关，任由水哗啦哗啦流淌。初一看，你有些不自在，感觉淌的是体内的血液，伤口不关，总有流尽之时。看多了，你又想通了。那水是从刚刚看过的五股尖瀑布下来的，它们只是在村中做了一次旅行，没有停留，继续前行，然后通过不同的地下渠道，又汇入香溪河，一刻不歇，奔往新安江。有的人家就在房子底下挖了池子，用流水养鱼。

　　村里有不少废弃的房屋，或关门不上锁，或已成断壁残垣，或歪歪斜斜靠几根朽木勉强支撑。偶尔有新做的房子。这是原汁原味的村庄，让你真切地感受着中国农村的一角……

　　三

　　你跟随大伙的脚步走上了徽饶古道。

　　出村后，进入里坞。山坞开阔，一条石板道，从山坞沿山顺势而上，一层层进入深处。茶园碧绿。不时有村民从你身边匆匆经过，没入茶园中。你正凝神享受安静，突然旁边茶棵中轻轻传来沙沙声，原来是一对中年夫妻在采茶，动作麻利。按时价算一大麻袋鲜叶，总有两百来块收入吧？

　　沿途或近或远，有几处古树林，都有介绍标牌，写有树种、面积、数量等；每株树挂有保护牌，写有树种、树龄，香榧、香樟、红豆杉、银杏……你发现，不管什么树，每一棵古树，都保持着自然状态，树枝想怎么伸展就怎么伸展，从没有被修理过。

　　回首望去，一条青石板古道，夹道伸展着古树，远处村庄白墙黑瓦，已有炊烟袅袅升起，你在这样一幅山水国画中迷恋、感慨……

　　过了里坞，沿石级顺山而上。到处都有潺潺的水流声，有大有小，有粗有细，有缓有急。两旁还是茶园。每块石级都不高，当年肯定考虑到负重出行，让每个脚步都不至于太沉重。

　　一气走到半山，汗津津，气吁吁。大家伙一边喘气，一边听乡里人讲想法。突出的是保护，中心是一个字：守。守住这青山绿水。这是我们的财富。

　　你心里感慨：这样的财富，真的是越来越少了。将来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体会到这财富的可贵。就像那些古树、老人，让它们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地存在着，存在着……弥久越加珍贵。

　　过了路亭，就是山林了。主要是杉树。还是石阶，但经常被落叶所覆。树高林密，正可收汗。走出树林，就上了虎头冈了。

　　虎头冈上有眼泉水，当地人将其称为虎尿。接着根竹片，涓涓细流汩汩而出，清亮的，可以饮用。许多年没有喝过生水了，你弯下身子凑上前，咕嘟咕嘟喝了两大通。清冽，透心。

　　再上几十步石级，穿过石砌的一道山门，就上了冈，上了公路。以这个山口为界，这边是徽州，几步之外就是江西浮梁。除了界碑，路面的界限也很明显。当然还有山风，很大，你顶着风走入江西境内，手机滴滴一响，江西的信号欢迎你了。

　　“经连吴楚，纬接饶徽。二百里曲径，衔通天下。”志书上的这段话，讲的是这条道、这座岭。

　　站在岭上，不管往哪个方向，都是下坡。你怀想：当年负重出行的，背着家乡的寄望，一路奔去，奔个前程，奔个希望；外出回来的，站在山冈，思乡心切，呼吸到扑面而来的家乡气息，下山的路该是疾步如飞吧！

　　四

　　右龙是一个有信仰的村庄。或者说，村民人人有敬畏之心。这种敬畏是一种文化，可以成为联结人心的纽带。

　　每年元宵节，右龙村都要舞板凳龙。这天晚上，家家户户扛一条板凳，上扎红灯笼，点上红蜡烛，在庙前焚香祷告，在村里一字排开，连接成龙，上下游动，聚散离合，场面壮观。传说是大旱之年，颗粒无收，饿殍遍地。有龙恻隐，私降甘霖，民有生路。但龙违规，被斩为数段。村民收拣龙身安葬，后来家家扛出板凳接龙。你想，感恩和敬畏，是联结右龙人的精神内核吧！

　　村外不远处，有一圆形大墓，墓碑上写“孤坟总祭”，吸引了你的注意。墓正中是一株千年银杏，树中间又长出一棵香榧，互融互抱，紧密相合，枝繁叶茂。孤鬼野鬼无处受祭，设此墓，让他们有个安魂所。孤鬼野鬼有了安身立命之处，才不会随处作孽，为害人间。

　　你为这个墓所感动。不知道是什么人什么时候设的这个墓。千百年来，这条古道上来来往往走过了多少人？因生活所需，四处奔波，路途遥远，遭遇意外，途中倒毙不是个别。生时必有此忧。那些匆匆行客，路经此地，看到此墓，心里是不是要踏实些？步履是不是更加坚定？

　　这也是一种人文关怀。死无忧，方能生无愁。有兜底，人心才有底，社会才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