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山林和一个山洞

安之若素

一
你是否藏过一个愿望，一个在深夜时分和所有动物谈话的愿望？

没有人听得懂的语言，总是让人沉浸在一种寻思之中。究竟是什么在一只青蛙、一只孔雀、一只野兔、一只公鸡和一条湖鱼的脑海里穿梭，我忍不住去想这个问题。突然之间，造访婺源赋春镇游汀村的一幕幕片段式地晃在眼前…….那是一年前的事。

游汀村是一个生态环境很好的村子，古樟树、罗汉树、银杏树、苦槠树和米枣树，所有的树枝攀援、纠缠、相互依赖。一切清静、和谐、安乐，不为外境干扰。

一个村里的老汉背靠泛着时光印迹的白墙，他身边聚集着一群人。他在讲什么？说人是非？讲他子孙如何给人怄气？我猜错了。这是一个严于律己的人，且存心扮演着同后辈分享生活的角色。

老人口中在说一头麂。这桩故事的背景铺垫是另外一个故事。从前，皇家为太子选妃，选中游汀村希贤堂的一个女子。女子名为慈婷，才华出众，红唇粉颊，娴净优美。游汀村当年最大的地域优势，是占四通八达的水路。水的生生不息，使众多达官商客在游汀驻足。一次，从京城来的一个神秘人物，从村民口中听到慈婷这个人物。他是宫中看相的奇人，奉命到民间为太子选妃。正巧，他看到慈婷。于是，严格考察、送京候选，一切都开始兴师动众了。然而，护送慈婷进京的车队走到半路，传来太子暴病的消息。慈婷赐死。而那头麂，常常在初晨出没，被村人撞见又飞快跑走。看见这头麂的人，都说它是一头异常高大、皮毛光亮的公麂。所以老人的故事是，这头公麂是太子的化身，来慈婷的墓边示爱。

老人说这个故事的时候，一只年迈的黑狗缓缓地来我身边，用它的鼻子使劲蹭我的裤脚，眼睛引我去望村旁的一片山林。它要我注意那儿干什么。我问老人，那片山叫什么。老人说，它叫杨山林，山的海拔不高，但植被繁密，物种丰富。我望一眼这只黑狗，它面颊深陷，走路微微地哆嗦，肚子是瘪的。或许它就是饿了。我身旁的游汀村人，怕这狗吓着了客人，呵斥着踢它走。黑狗弯曲着背脊，它离去的叫声里攥着一个讯号。那吃力的叫声，使我鼻尖辣了一下，眼里突然流出眼泪。我知道，它有话对我说。

二

我来游汀村，是一个偶然的原因。城市的雾霾使我的身体越来越瘦，发丝中添了白发。我也不年轻了，也不漂亮了。我唯一的优点，只是常年读书，使我心里储着一个粮仓，精神富足。

我意外在《四库全书》里，看到宋代著名文人张敦颐的多篇著作。查看作者出处，才知道是婺源赋春镇游汀村。这村傍着赋春河，水路发达，从唐末发展起，明清时期最繁荣。村里曾经有一间书院，名为景兰竹讳芳书院。且史料上记载这儿有一处“花船坞”，当年的水路上无人不晓。书生和歌妓，想必为这村子酝酿了很多让人心柔软的故事。

在村民的指引下，我来到村庄的护墙罗汉墙边，墙底下是数百年前花船泊着的地方。且这儿有一颗古老的罗汉松。听说原是一公一母两颗松树，种树人不知情，把母的栽在公的前。公的罗汉松树因羞辱而气死。关于这通人性的罗汉树，我还想多问些，村里人便摇摇手：多的就不知道了。

满满的一河湖水，我有种感觉：这里的一切活物，都隐藏着神性；它们不是寻常植被和动物，它们站在一个更细腻的高点。如果可以，它们比这儿居住的人，更能对过去的事畅所欲言。我双手合十，对这河流许了愿望。什么时候，我能和它们痛快地聊上几句呢？

到现在我也不敢相信，在那夜晚，我盼着的小生命，竟会真的来找我。

最先和我说话的，是一只青蛙。它先抱怨了一番，它抬了几万次腿，跳了整七个小时，才来到我的窗外。它说，它在一个三岔路口，向两块风化了的岩石问路，才找到我这儿。静寂的夜里，它咿咿呀呀地对我讲了很多，它的唾液弄湿了我的头发。它的嘴里，蹿着无数年前的人物和事件，它鼓起的双颊，流下很多浑浊的泪。

它叫我第二天晚上去杨山林的一个洞穴。那只黑狗、那只闯入过人们视线的麂，还有一只花猪，它们都为我留着它们的那部分故事。

三

怎么说呢？那种体会是让人寒毛全部竖立的。我人生第一次，明白动物的记忆和情感。

它们之所以约我去那个山洞，是因为如果它们集合在我的旅馆边，会被多事的人发现。第二天，我一直等到天色深灰，内心还在挣扎。不错的，到那儿，张开耳朵听就可以了。然后尽我所能，把听到的完整地传给后人。

杨山林，是怎样一座山？夜间的山路会不会很恐怖？这些动物里说不定有些冷漠无情的，会对着我咆哮，甚至吃了我。

我尽管害怕，还是决定不辜负它们的心意。我平安到达了，在凌晨时分。一路很平静，很美丽，一切比白天更亮，萤火虫排队为我引路，小灰兔们一路陪伴我。

夜色是柔软的，萤火的光是柔软的，所有生物的心是柔软的。它们设法使我自在。原来所有的动物，都不是普通的动物，它们的身世朦胧又复杂。

最先开口的是那头皮毛澄亮的公麂。它不是什么太子的化身，它的前世是一位将军。被选为太子妃的慈婷，由一对车队送往京城。这一路路途遥远，全靠护卫的将军照顾她。半路传来太子暴病身亡的消息，朝廷下令将慈婷就地斩首。这位护送的张将军，祖上是赋春镇甲路村人，他因封建礼数不能开口同她说话，却一路悉心照顾。到接了上面的命令，他把慈婷带到山林里，告诉她自己同乡的身份。他没有杀她，更为她找了藏身的小屋。慈婷独自生活了下来。她在等这位赶回朝廷复命的张将军。三年后，他骑马回来找她。他们从此在游汀村杨山林的一个洞穴里，隐蔽地生活。

然后由那只黑狗继续。慈婷和张将军为了逃避朝廷追杀，化身为村里的两株罗汉松。为什么公的罗汉松先死。真正的原因是，黑暗的封建皇权。张将军麾下一名士兵，发现慈婷还活着。他因感恩将军，没透露风声。不过，他在酒后，把事情告诉花船坞的一位妓女。妓女是游汀本地人，她为慈婷的爱情入了迷。她保守秘密多年，直到晚年，不小心告诉一个向她学歌艺的姑娘。朝廷的人，把在花船坞听到这件事，当作回宫领赏的资本。慈婷和张将军的感情使山神动容，将二人变作村内两颗罗汉松树，以免遭到追杀。朝廷一队兵马，搜山一无所获，便在游汀村四处寻找。士兵中有个颇懂奇术的人，走在罗汉松下，他捡起母罗汉松树掉下的罗汉果，放到手里一捻，猜出端倪。公的罗汉松，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保全母树。山神得知此事，将张将军的魂魄存在公麂身上。

那只青蛙，它身子一跃，温顺地停在了我身上。它伸出舌头，吃掉我手臂上的一只蚊子。公麂夸它是个眼疾舌快的好孩子。它嘻笑一会儿，安静地趴在麂脚下。这青蛙原是母罗汉树结下得最大一颗罗汉果。它是慈婷和张将军的孩子。它正在安慰那只泪流满面的黑狗。年迈的黑狗，仅是一条狗。不过，它的先祖是将军和慈婷养大的。它性情孤僻，喜欢独自在村里转悠。黑狗的叫声凄厉独特，头尾相应，中间一阵长鸣，是代表忠诚的声音。它想引来有心人。

送我下山的，依旧是那群灰兔。它们“呼噜吱噜”地呼吸，使我辨不出它们是否会说话。它们的体态格外轻盈美丽，看那脚步亦快亦慢，如同舞姿。它们陪我度过下山的路程，才开口说话。它们的声音软绵绵地，像蜜汁浸着、把人都融化了。我问，你们是谁。它们伏在我身边，畅谈着她们从前的生活。原来，花船坞里最至情至性的歌妓，她们的灵魂轻飘地留在一群灰兔的身体里。

我即将离开杨山林，一直在打盹儿的花猪，忽地赶来。它是兔子们呼唤来的。它轰隆隆地喘气，特意跑来和我告别：我们的灵魂，会留下来的，虔诚地陪这村子。

“你听了不少故事吧。我没有告诉你我是谁，因为我不想留下名字。故事总要有留白。这个尾声，我给你留着。欢迎再回来！顺着山底往上，看到四颗平行相对的苦槠树，然后就容易找到昨晚的洞穴了。”

一群兔子跟着这头花猪，往山里跑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我相信，这花猪是一位儒雅的书生。

看这些动物充满感情的眼神，就知道它们信不信得过。说真的，我真想留在这个村子。这些动物的身世和故事，是任何金钱都换不来的。可是故事催人老啊！我也不过是个害怕衰老的人。当然，这主要是因为我的心不够温暖。多少人扮成慈善家、生意人、旅行者，可从来没有人愿意扮成一个听故事的人。

我走出了游汀村。我一定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