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临朱熹的高度

归来旧处

文公山在婺源算不上大山，也不险峻巍峨，但数百年来她一直是座名山。“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赋予文公山“仙气”的，是理学大师朱熹。

文公山原名“九老芙蓉山”，山腰埋着朱熹四世祖朱惟甫之妻程氏豆蔻夫人。朱熹的祖上从一世祖到六世祖，墓葬都在婺源，而这座墓最受朱家子孙器重，因为它有许多神奇美丽的传说。它既是程、朱两姓世系姻缘的人证和物证，也是后来朱熹为什么要竭力发展“二程”理学的历史渊源。

朱熹一生中只回过两次故乡，却在婺源乡野留下许多遗迹和诗文；还有许多朱熹的奇异故事在婺源民间口耳相传，至今不衰。我从小就熟听朱文公的故事，文公山便成了我心目中的一方圣地，日夜神往。

去踏访文公山是在初夏。宽阔的柏油路向密林深处伸展，目光所及的山野泛出团团新绿，一树树槐花竞相绽放。

恍惚间就来到文公山脚下。走过石桥，踏上“荫泽亭”，我在“文公岭”这条千年古驿道上拾级而行。由青石板组成的古驿道干净爽洁，路旁茂密的古树林参天而立，远处传来隐隐林涛，夹杂着婉啭的鸟鸣，让我浮躁的心顿时澄澈、舒坦。

前面就是著名的“积庆亭”，但不是我想象中的模样；“流荫先灵，积庆后昆”的门额也在，同样不是朱熹题写的真迹。令我惊叹的倒是古驿道旁的“鸳鸯林”——那些我叫不上名的杂树，全是一个蔸上长出两根来，默默举证着植物界的忠贞爱情。

走过“忠孝门”，就来到朱熹的祖坟前。那是一座普通的坟，平整的石块砌成一个不高的圆台。一位50多岁的当地村民在细心清扫墓前空地和甬道上的枯枝败叶，从头顶树梢间漏下来的阳光，在他身上印着斑驳碎影，宛若佛光普照，诗意的美。

环绕在朱熹祖墓周围的，便是那名冠天下的“江南古杉王群”。当年朱熹手植的杉树，在历经800多年的风雨洗礼后，还留存下16棵。它们棵棵都异常高大粗壮，而墓上方和墓前侧的两棵竟高达40多米，胸径达1米多，两个大男人根本无法合抱！这真是世间罕见的杉树，难怪要被称为古杉王，而16棵古杉王就组成了壮观的“江南古杉王群”，让每一位踏步此处的游客不禁为之惊愕和赞叹。

看着这些杉树，我在感叹它们雄劲伟岸的同时，脑海中忽然闪过“盗墓贼”、“盗伐贼”之类令人惊悚和恶心的词汇，他们就像黑鹰盘旋在我们头顶。古墓也好，古木也好，都犹如一根细弱的绳索，一不小心在某个环节断碎了，就永远不可能链接和复原。而在婺源，这样的古木和古墓却都被保存得如此完好，历经千百年的风雨而留存，这需要多少代人为之付出艰辛的努力？需要怎样的虔诚和坚守？

我无法揣度当年朱熹植杉的真正动机，也许只是一种意念，或者不过是率性而为，但800多年的岁月沧桑却证明他这一“随意”的举动，竟与他的著述和思想一样，生长在人们的心中，永生不灭。自古以来就有太多的人在死命儿追求“不朽”——把名字刻入石头，让后人记住；把自己做成雕像，供子孙瞻仰。但越是刻意追求“不朽”，就越是“速朽”，甚至遗臭万年；倒是无意于“不朽”的人，往往在不经意间以自己的人格魅力和深邃思想，深深地植根于老百姓心中，使自己的精神之树长青。这的确是一种二律背反的有趣现象，或许它正是朱子“存天理，去人欲”的有力佐证。

儒家讲求人与自然和谐相处。顺乎自然、呵护自然是朱熹竭力倡导和身体力行的。朱熹一生钟爱植树，从出生地尤溪，到家乡婺源，再到他游历讲学的各个书院，每到一处，就把他的思想传播到那里，就把他的绿树种植在那里。思想之树，学说之树，绿化之树，人格之树，有形的树与无形的树比照生长，拔立参天，蔚成大观。

文公山呀，你是何等荣幸！因为朱熹，你这座矮小的山，就有了令人景仰的高度；因为朱熹，你这座普通的山，就有了不死的灵魂！你真的成了一座永久的纪念碑，高高地耸立在千千万万炎黄子孙的心里！

本来还想看看那个叫陈赣英的老人，因为他把一生都托付给了这座山。但我没有遇见他，听说他已七十多岁，路都走不动了，只是偶尔由家人搀扶着来山上走一走，看一看。在山上，我倒是邂逅了另一位老人，他一肚子朱熹的故事，一肚子待客的热情，给我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而在几年前的一个寒冬，一位来自台湾的姓朱的画家，居然不顾满地霜冻，在山下就脱掉鞋袜，愣是一步三叩首，如藏民朝圣一般，花了两个多小时才跪拜到朱熹的祖墓前！

离开文公山时，我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回望。那座幽美而深邃的理学名山，刻在了我记忆和灵魂的深处。我很庆幸我登临了朱熹的高度，虽然只是在地理上——他的学说和思想则令我高山仰止——也是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