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旅计穷——徽州人烧死700名士兵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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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五年是一个混乱的年份。在这一年的年初，张献忠攻克了庐江、无为，并公然在巢湖编练水军。这里距离凤阳皇陵和南京都不过数百里，整个南直隶为之震动。此举直接导致凤阳总督高斗光被罢，马士英接任。

马士英接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上书朝廷，从他的家乡贵州募兵支援，很快得到批准。于是马士英派了监纪官游击将军李章玉南下贵州，花了半年时间招募了大约7000名士兵，并得到了沐国公一部兵力支援。

到了年底，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张献忠被官军击败，溃退而去。坏消息是，李自成大军攻克荆州和襄阳，还吸收了张献忠的一部军队。左良玉抵挡不住，一路从武昌败退到了池州，长江防务之为中断。

本来从贵州到凤阳，最快捷的路线是从沅江至长江荆州段，顺江而下，至安庆、池州再登陆北上。现在局势这么一变，长江没法走了。

李章玉没办法，只能绕路江西，打算绕过鄱阳湖，从九江渡江，结果一打听，九江对岸的黄梅县被张献忠给占了。没办法，他们只能再绕大一点，一路向东至乐平，至祁门j进入徽州府，再北上绩溪，从明军控制区内的芜湖渡江——要绕很多路，可实在没别的办法。（参见附图）

按照明代规矩，军队调动时，需要提前给行军路线上的府、县各级官府发送信牌，写明身份、数量、目的以及途径地点。一来让地方官府提前通知，避免民众惊扰，二来要事先预备给养和宿营地。

崇祯十六年三月二十三日，徽州府婺源县收到这样一封信牌，说凤凰总督部院游击将军率黔郡从江西过来，要途径婺源、休宁、徽州府城（歙县）去芜湖云云。

若是太平年间，婺源县也就照牌办理了。可是现在到处都是乱兵和贼匪，信息十分混乱。尤其之前还有张献忠残部伪造信牌，打着勤王官兵的旗号去攻打池州府，吓得应天巡抚专门发文警告各地，对于持信牌过境的官军，一定要多加提防。

所以婺源县没敢掉以轻心，往上报给了徽宁兵备道和按院。兵备道分析一通，认为这是匪兵冒充的，因为从贵州到凤阳，应该走长江一线从安庆到凤阳，一马通衢，就算不走安庆，走池州也更近，哪个神经病会往徽州山区里钻？再说信牌里说的这个行军路线，只提了婺源、休宁、徽州府城（歙县），却没提更北方的绩溪、旌德、泾河、南陵等必经地点。按院给出的意见更干脆：黔兵去凤阳，应该是走安庆、池州更快，这伙来徽州的，肯定是土匪。

徽州一听，如临大敌，各自调集乡勇团练，准备御贼。

三十二十四日，祁门县接到了江西浮梁县信牌，说有一支七百人的黔兵分队将于二十五日抵达祁门。祁门县把他们安置在县城外的汪氏祠堂。没想到这支部队军纪败坏，习惯性地处肆扰强占，甚至杀伤数十百姓。在别的地方，当地百姓就忍了，可徽州民风太过彪悍，一听这事儿大怒，集齐各地乡勇，拿出兵备道和按院的警告，说这一定是蟊贼冒充官兵，揍丫的！

这支黔军的战斗力实在堪忧，七百多人打不过徽州乡勇，退守祠堂里。结果人家没客气，一把火全烧死了。他们所带的六百多匹马——可能是运辎重用的滇马——也被收缴。

李章玉得知此事，大惊失色，他一共就募了7000人，这还没抵达驻地呢，就损失了一成，而且还是被咱们大明的乡勇干掉的，冤不冤啊？他迅速禀报兵部，求个交代。

兵部一听，直嘬牙花子。他们不是不知道黔军的军纪问题，可如今战事紧急，置之不理，只怕会军心浮动。于是兵部下文，含含糊糊地说“百姓惊心风鹤，误认黔兵为乱寇，彼此格斗，互有损失” 把这次冲突定为互殴，让地方把六百多匹马还出来就得了。

徽州没卖兵部面子，回文不承认有黔兵入境，更没看到什么马匹，我们杀的都是流贼。

这事一直闹到崇祯皇帝那儿去，天子先是大怒，定性此案是“官绅无端诱杀”，要求严惩凶手，缴还军械。可没过几天，天子回过味儿来了，这事应该没那么简单，又补了一道圣旨，让兵部详细查一查，还特意叮嘱说“务期不激不纵，兵民两安“——可见他是被人提醒过了，怕激发民变，让南直隶形势雪上加霜。

兵部的调查专员下去一查，脸都青了。原来当地军方已经开始流传谣言，说我们守凤阳是受了皇命，如今黔兵无辜被杀，天子要杀光徽州官民，分了家产给我等做补偿。”

这若是传出去，徽州地方不去投闯，就是对朝廷真爱了。

调查专员很快拿出了一份报告，称整个事件是黔兵军纪太差才闹起来的，徽州并没责任。一个丁忧在家的徽州官员金声，也上书申辩，说黔军有正道不走，难免会引起误会，还特意点明说如果朝廷一味偏袒军方不理会地方，搞不好会闹出湖广省城那样的乱子。

金声不是一般的乡宦，此人在徽州经营了十几年，把诸县乡勇拧成一部，月月操练，战斗力惊人。由他出面劝说，最为合适不过。

崇祯看完以后，有点羞刀难入鞘。徽州再有理，也是干掉了朝廷七百多官兵，没个交代，军心可就散了。下面的人心领神会，给出了一个惩罚措施，诸官各降三级，马匹器械交还，还要地方官员亲自祭祀死者云云。

金声一看这情况，大为着急，鼓动一批徽州乡绅给史可法、钱谦益、顾锡畴等名士写信，恳请周旋。他甚至还直接写了封信给苦主马士英，强调这么僵持下去，会是个双输的局面。一直到这会儿，马士英才说了实话。

为什么黔兵舍近求远，要从徽州过境而不是走池州？？那是因为池州被左良玉给占了，他跟左良玉虽同是明军，但彼此敌视，z嗯么能让自己的势力走到政敌的防区呢？

这伙黔军，也真是命苦。本打算走荆州渡江，碰到李自成；绕道九江渡江，碰到张献忠；想走安庆、池州，左良玉在，只能苦哈哈地一路哭着绕啊绕啊，硬生生从江西走到徽州府，也难怪被人当贼寇了——谁家正经人这么走。

马士英这封回函很聪明，也不提军纪，也不提乡勇，专门抱怨左良玉。这么一解释，把黔兵和徽州都摘出去了。为什么会出这种惨案？都怪左良玉捣乱呗！金声心领神会，赶紧应声：对！

左良玉：？？？？？？？

崇祯一看，左良玉也他妈不能得罪啊，没辙，和稀泥吧。于是这件案子最后定性为”徽人惨杀黔兵，情罪可恨” ——给方一个面子交代——但“已经大赦，姑从宽结案”，除了带头放火的一个乡勇判了斩监候，余者都没怎么处理，赔点银子了事。因为在那个时候，大明实在没有余裕顾这些事儿了，次一年三月，李自成就进了北京……

后来弘光朝建起，马士英入阁，他跟金声不打不相识，反而成了好友，还请他在徽州募集乡勇，以抵御闯王、清兵和左良玉——都这会儿了，他还没忘了这事儿呢。（其实左良玉当时已病故，但左军仍驻扎池州）

徽州人虽然内战内行，外战可也不弱。弘光朝覆灭之后，金声率众乡绅哭拜高皇帝像，毅然起兵抗清，扼守黄山天险。清军兵锋至此，三月为之不进。可惜同乡里出了个带路党叫黄澍，里应外合，导致金声兵败被俘，慷慨就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