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峡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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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层层山峦孕出的清泉，顺着幽静的沟壑出发，汇聚在千年古镇甲路村头，静候春光的发令，它将沿着一条绿色峡谷奔涌远行，一路经了赋春、中云、太白，走向县外，流入远方的乐安河。
　　溪流的征程究竟多远，且不管它。这丛林密布的峡谷因为有了溪流滋润，千万年后，形成了平缓肥沃的谷地，有了土地和溪流，就会有人间烟火，世世代代，生生死死，只有这溪流上静谧安详的春色年复一年，不曾有过变化。
　　峡谷中，两侧阔叶林冒着淡淡的新绿，淡红的野樱桃，金黄的油菜花，还有田间地头星星般的野花，婴儿般的小草，应着季节的旋律，将春描画得如此典雅含蓄。早春的生命每时每刻都会有不同表情的倾诉，无声无息，却又风情万种。随着春的悄然生发，所有的尘埃仿佛都被吸尽，只留下一片澄澈空明。走在这样的天地间，肢体的轻松连着思维的舒展，所有美好的暗示，都会引发内心的悸动和呼应。
　　将春色写得最为动情的，并不是山峦和田野，也不是澄澈空明的天色，而是这谷中的清流。清流的两侧是非常整齐的石头护堤，河床是嶙峋的岩石，你先惊异于她与日渐深的绿影，你复喜爱她在水草和岩石间扭动的柔软身姿，这寂静的峡谷中，你唯一能听到的是她轻步向前的汩汩声，借着童年乡间生活的经历，你油然想到溯水而上的鱼群，想到田间地头因春水而长的各种生物体，你认为，春就是从苏醒的溪流中出发的。
　　溪流出发的地方，矗立着一座千年桥，当地人称“鲁班桥”，据说是一位能工巧匠带着当地群众一夜建成，乱石铺叠，看似毫无章法，却又坚固异常，成了千年之谜。桥上的风雨亭不知消失于何年何月，由于改道，很多年来古桥没有行人来往，在淡绿的田野间，它成了一道符号，让人肃然起敬。婺源的乡野间，有许多座这样失去交通意义的古桥，人们一向把它们作为一座座的无字碑去解读，在古老的凿痕间，在蔓长的杂草里，你会发现，前人的艰辛，前人的功绩，从未随风而逝。
　　板凳式的骏义桥改建了水泥桥，那根拴桥的铁链还在，不知哪年开始，桥边的村庄形成惯例，谁家生男孩就打一个锁子连在锁链上，桥的锁链越来越长，村庄也在青山绿水间渐渐发育。而溪流上依次出现的王碑桥和高楼桥因是倚山而造的石拱桥，几百年过去了，仍是溪流上身姿健朗的长者，这漫长的矜持未变的守望和目送中，它们成了天地间一尊宝相，行走在绿谷中，老远便能看到它们耸起在青山之侧的雄姿，半座石拱与溪中倒影围成一轮圆月，圆月中间，绿波款款。
　　王碑桥和高楼桥都有廊亭。王碑桥的廊亭四面无靠，早春的斜阳落在亭子的梁柱上，桥下一潭深水照着一树野樱桃，春水至于此处便不再跳宕，不再跳宕的溪水中却不见一闪游鱼。游鱼一定是有的，只是惧怕贪婪和暴虐的目光，要么学会了沉默，要么学会了遁形，神秘的水府里，一定有我们期待的生动。
　　桥头原矗一块石碑，明末一位自称“沐恩弟子王维刚”的官员为了感念“张半帖”救生的医德修建此桥。
　　高楼桥飞檐翘角，凌空飞架的拱石上布满的薜苈和灌木，颇类于老者的皱纹和长须，极具沧桑之韵。古桥一头连着山麓，桥与山之间留出一块平地，似乎早年有过建筑； 一头连着田畴，只是桥身与稻田之间高下数米，故砌起高磅，引出一条长长的青石台阶，台阶与桥梁相接的转角，是一块十几平方米的台地，临空长出一丛古梅，花期早过，微风中等候着叶芽的萌生。据说，高楼桥的名字源于它的形象，谷中远观，如高楼起于碧波。
　　出发的春溪，在峡谷中要经过好几座古老的石硖，每道石硖便是一处风景。这座很有气势的锦田硖，就建在一道水口林边，溪流绕过林子前，在石硖上形成一片开阔的水域，水域的倒影中，村庄的白墙远远地落在青山一角，油菜花在村前铺展，密密的水口林似乎延展了目光无法穿透的深度。水影迷离，弥漫着关于溪水、关于密林、关于村庄、关于从前的许多遐想。
　　一条古道伴着溪流出发。从甲路到黄家，十里峡谷，步步石板，却只有一座村庄。这座随着骏义桥锁链而生长的村庄，从前称作锦田，现在叫冷水坑，李姓，从十几里外的严田迁居而来，已经有 700 多年村史，最繁盛时有100 多烟，100 多年前，一场大火，村庄夷为灰烬，所喜无人伤亡，灾后不少人家迁出。村内现有 20 来户，青一色雪白新居，在后龙山的映衬下，出奇地素静，若不是几声鸡鸣和犬吠悠悠地落在溪中，点醒了行人的幻觉，你会无法放下对它的质疑。眼下，热闹是属于远方都市的，让人无法按捺的物欲，如漩涡般吸引了一茬又一茬的乡间青壮，此间只留下一座安静的村庄，与这座峡谷彼此和谐。
　　锦田硖拦住的溪水，汩汩流入一片青山臂湾里的稻田。稻田与青山间有片高地，长着枫林。据说，这里原是一座叫倪家坦的村庄，明成化年间出过一个进士，在朝为官，人称“御史”。倪子欺男霸女为害乡里，村民苦告无门，倪御史倒台后，朝廷派人查抄倪府。倪家在头晚得知消息，连夜把财宝埋在一口深井里，从此不知去向。后来乡间遍传：“谁人得到倪家井，买田买过江西省。”于是，不断有人来此探宝。文革期间，倪家坦是一片荒坦，队长组织村民开坦造田，村民挖了一层砖又挖到一层板，如此一共挖了三层，一无所得，只好回土种田，后来又退耕还林。蓝天下的淡淡枫林，将这一段历史摇曳得若隐若现。
　　同是乡邻，同是大明的子民，倪家阔少为害乡里，而张半帖却以精湛的医术和救世的医德造福乡间。
　　峡谷中的“太医祠”，当地也称张半帖庙。人称张太医看病只用半帖药便能让患者痊愈，故以“半帖”相呼。也有人称张半帖的膏药有起死回生之妙。祠庙建在古道旁边的几棵大樟树下，祠外建有小庙，供奉着“甲道林河社社稷大神尊神位”和“甲道本境内土地大神尊神位”，左右写道：“林河社界林河现，当地土地当地灵”，外墙一付对子：“九天日月开黄道，十洞烟霞接紫清。”太医祠侧一座亭子，古道从亭内通过，亭子正面悬着“善德亭”草书匾额，梁柱间不少锦旗。祠前平地立有数碑，刻有“橘泉香杏”、“神恩再造”之类的颂语，均为清嘉道年间所立。太医祠供奉有药王，泥塑木雕，衣饰光鲜，虽不见庙祝的身影，香火却点点不绝。主祠左右各立一小庙，右侧的小庙旁还剩有半边对子：“善恶难瞒具三光眼照洞勿损毫分”。大樟树下，一口古井水质清冽，石壁乱草间立有一碑，上有“渊泉”二字榜书，落款为“民国六年”。
　　隔着几百年时光去感受一个人的道德温度，是有难度的； 但在虚拟的世界里，去接受一尊神的庇佑，在乡间却有着非常普遍的认同感。张半帖的墓地就在不远的山坡上，墓前也立数碑，是清至当代人的赞颂之辞，墓碑正中题刻“明太儒医宗恩张公灵基”，右刻“公元二 00 一年夏历辛已年季秋月吉立”，左刻“甲道众信重修”。古墓经了代代修缮，看不出最初的模样，但见证了一个事实：因道德的力量，一个人在百姓心中成了一尊神。
　　与太医祠不同，毓秀庵只在峡谷与青天相接处露出一角檐头，行人稍不注意便会失之交臂。上山的石径延伸在竹木丛林之中，路上不见一片落叶，几个拐角后，一条笔直的台阶通向山头一处屋子。台阶尽头，一堵砌得很整齐的石磅，年深月久，应是多年前建筑的遗址。两道石碑并肩而立，一块篆书碑额为“毓秀庵碑记”，一块为“毓秀书屋功缘碑记”。原来这里既有庵堂，又有书屋。碑记字迹模糊难辨，“天启二年”的字样却是确凿无疑，近400年的时光，隐藏在碑记的石藓中，恍恍惚惚，若近还远。
　　遗址上的庵堂应是今人续建，远没有与墙基、石磅相匹配的精巧、古朴和气势。庵堂和书屋分为几处，主庵供奉的是观音，门楣悬有“毓秀庵”三字匾，门前置一架铜钟、一尊香炉。主庵旁有栋两层小楼，正门紧锁，侧门连着一间木屋，木屋无墙，堆了杂物，留出中间一块空地，一张杉木桌子，阳光划过树梢照在桌上，似乎腾起早春的绿雾。一间平房连着庵堂，大门也是紧锁，门上张贴春联。平房之后，一间四壁空空的木亭，亭内砌了两口大灶，旁堆柴火，大灶上有竹子和箬叶编的锅盖，揭开盖子，却见两口尚未动用的铁锅。后山有条林中小径，一路茵茵苔色，百余步外的山坳里，一眼甘泉，凿了内外两个池子。泉水渗出，点点落在深谷。
　　分明是一处凡尘幽居，此刻静得出奇，四顾无人。你不由得想起了唐人丘为《寻西山隐者未遇》的诗句：“扣关无僮仆，窥窒唯案几。”“草色新雨中，松声晚窗里。”你真有点喜欢这里的幽静。
　　听说这里出了一个爱读书的男子，十几年每日来此读书，读的是中国古代儒家典籍。男子全家都是农民，一兄一弟在外打工。你想不清，这位奇人读书为乐的人生态度究竟源自于感性，还是理性？在这个容易被麻醉、被同化和被感染的社会里，这种没有任何利欲的个性化举止，至少不应该受到鄙视。你在担忧，如此社会环境下，这种相对纯粹的行为究竟能维持多久？好在世间的快乐千姿百态，全在于人们自己的理解和感悟，清者乐清，浊者乐浊，谁也不用易地而处。
　　隐逸峡谷的书屋，远远地落在繁华之外，却有着无尽的精彩。很多精彩的生命往往是在静寂中生发，又在静寂中消失，因为它们本不属于一个喧嚣浮躁的社会。如果说，溪头层峦叠嶂的灵山中，五代有何令通悟道的碧云寺，浙源云遮雾罩的高湖山中明末有余绍祉读书的铁瓦禅林，今天赋春镇这座安静的峡谷中，毓秀书屋孤独的书声，传递给世人的究竟是怎样的思考呢？大而言之，这座安静却又潜藏了无数精彩的峡谷呢？换一个角度，比如站在历史的长河中，站在天际云端中，站在人类终极需要的思考中，保留一座安静的峡谷，会不会比新建一座繁华的商城，更具有济世的意义呢？
　　走出高楼桥，穿过一条密林遮蔽的路径，迎来一片灿灿的油菜花。前方另一重山谷中又见一座村庄，白墙黑瓦隐匿在浓绿之间。此时，一轮红日渐渐西沉，峡谷的暮色安静而神秘。淡淡的夕照，似乎成了一种禅意的点醒：沿着一条安静的峡谷、一条早春的溪流慢行，你在走出另一番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