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照亮的夜晚

旧吟

婺源村庄的夏季，昼与夜的交替并不明显，就像淡墨在宣纸上不经意的渗化，漫逸而绵延。暮色渐浓，月光流泻，村庄、河流、以及山峦，泛润而恍惚，宛如天地间的投影。

这样的夏夜，月光里的村庄泛着一股山野之中的幽气，月光泻过的地方，仿佛弥漫着一层淡淡的光晕，无处消散。月光游移，树影婆娑，院落房舍，影影绰绰。夜很静，村庄很静，月光游移飘忽的声音，似是湖水漫过，然后又隐匿在昆虫与昆虫之间的窃窃私语之中。

萤火虫就是以这样的夏夜为背景，悄然出现的——萤火虫的尾器发出幽蓝的光，俨如村庄的神灵，抑或大地上的流星。在村里，我们村人习惯称萤火虫为萤火或流萤。萤火的光亮。映衬着村庄的恬静。萤火的飞舞，是村庄土地神灵的舞蹈。宁静的村庄，夏夜在萤火的舞动中，进入一个又一个恬静而安祥的梦乡。

每一个村庄的梦乡里都活跃着一群不谙世事的孩童。每一个村庄孩童的梦中都有着蝴蝶与萤火穿梭交织。离梦最近的是夜，离夜最近的是萤火。像村庄里所有的孩童一样，我的梦时常浓缩在萤火飞舞的岁月里。

我的村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萤火白天却蛰伏在草丛间，夜晚才开始梦幻般的飞舞。已记不得萤火是什么时候飞进我的童年的：毛茸茸的小虫，浮动着花草的暗香，却让我无从知晓它尾器发光的秘密——与萤火的尾器发光一样奇异与诡秘的，还有萤火能预测次日的天气，用手指按住，把萤火往地上一划，一溜银光成行成线的是晴天，星星点点的却是雨天了。这些，或许是萤火的光体充满着自然的神性。对萤火光体的好奇，逐步升级为一种无休止的嬉闹，每捉住一只萤火，用脚往地上一划，便尸痕满地了。后来，制止嬉闹的是村中一位长者讲述的故事。很久以前，村中有两兄弟，兄长很勤奋，弟弟懒惰。兄长夜晚读书无油点灯，便捉来许多萤火，放置南瓜藤的茎中作灯。而弟弟总是恶作剧，把哥哥捉来的萤火一个个在地上拧死。萤火为了报复凶残的弟弟，便钻入他的耳中，噬空了他的后脑……萤火虫的光是没有多少温度的，我捉在手心还是感到有些灼热。

一个故事无法长久地禁锢孩童好奇的天性。我与伙伴也学仿故事中的兄长，做过南瓜藤茎的萤火棒（或许是村庄荧光棒最早的雏形了）。南瓜藤茎做的萤火棒晶莹、剔透、绿意盎然，给我与少年伙伴延伸了故事之外的想象空间，于是，在玻璃瓶盖上钻孔，把萤火放入瓶中，便有了夜光瓶。深巷老屋之中，夜晚也就有了一个又一个夜光瓶的光亮……

关于萤火，我更相信后来听到的故事：村庄的先人是埋在地里的，而萤火是从地上飞起的——萤火是先人的灵魂，对后人一种神性的烛照。萤火悄然而现，又悄然而失。在悄然逝去的时光里，萤火留给夏夜与山村的是飞舞的蔓妙，星星点点的光亮，以及山村孩童童话般的梦呓。村庄的萤火，在一个个故事的缠绕中，照亮着乡村孩童从浑沌到萌醒的夜晚。

像蝉一样，萤火的生命也很短暂。随着渐浓的秋意，萤火仿佛藏在大地的某一个深处，等待来年的夏季。这么多年来，我依然欢喜在村庄皎洁的月色里，去寻找萤火的踪迹。在宛如流星的残落中，我还是追寻到了村庄萤火的光影。或许，这是我在寻找心中一份远去的诗意。

我说不清萤火飞舞了多少年月，更说不清萤火照亮了我的先人多少夜晚。婺源村庄的夏夜，只要有萤火飞舞照亮着，我与村人，甚至村庄与村庄的先人，才不会在婺源村庄的土地上走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