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春的秋

左耳似初

我不知道是哪一个造物主，创造了秋天。但我知道是谁慷慨生长枫叶。

几年前，我去密北看枫叶。在美国密歇根州北部，有一个叫“上半岛”的地方。那儿的秋天被称作天堂，因为每一片红叶都有自己的处境和存在意义。歌颂异国他乡的美，过后有一种怅然。我们这一代的留学生，是从五千年的文化中走出去，却对博大中华文明知之甚少的一代人。因为好奇一个美国梦，就把那儿当作梦想的彼岸。国外的一切都被蒙上了面纱，一切虚幻美境都被看作是价值。

我在婺源赋春镇居住的时候，乘一辆小小的巴士，到达一个小村的村口。村子有些偏僻，沿山间公路，完完全全地身处山的领域中。村庄有“千烟无耕牛”之说，傍山傍水，道路逶迤，却没有耕田。然而没有农耕生活，并不意味着村里人没有内心生活。村庄人的心像谜一样，他们常对着枫树许愿。很多时候，农人习惯间作闲植，人人相似。能使人人不相似的，是一种迂回的说法。

这村叫长溪村。关于它的很多说法，集中在长溪上村水锥岭头的五颗大枫树上。在这村有无数棵独立又交融的枫树，而这五颗枫树形成了一个小世界。一千多年来，献媚的小伙儿、兵家女孩、朴素的农妇、乡村老师在这五株枫树下偶遇、说笑、谈情，等等，等等。这枫树是特殊的，它们用不断转世再生的人类故事，颐养着无边的土壤和无尽的天穹。

传说村始祖宋明经大学士戴匡德路过这儿，从山上俯瞰长溪水，俨然山水八卦的格局。戴匡德很想在此居住，又不确定这方水土是否能生养衍息，于是倒着栽下五颗枫树苗。他把树梢埋进土里，心想倒栽的枫树能存活，这儿就真存着一种秘密的风水，渗透进生命，使之兴旺。结果他第二年回来一看，五棵枫树生机盎然，长势喜人。五棵枫树，使村庄成形、使戴氏繁衍，巍然地伫立。

村人尊五棵树为神树。看似郁葱、平静的树，实际上承担了太多的历史波澜。是盛世，无论是见人们生活富足，还是见人的无聊奢侈，它们尚能播扬生命的斗志。是乱世，它们不禁哑然，在血雨腥风中噤口。1779年，婺源人王大蕃因为清文字狱被发遣伊犁，给种地兵丁为奴。1939年，婺源的西南边成了新的游击根据地，但由于中心交通员的叛变，敌人驻点搜捕，残害了不少长溪村村民。1948年，国民党军队进驻长溪村，硬是把村里的书院、庙宇、古景拆成砖石去筑碉堡。文化大革命时期，村里的很多祠堂和牌楼被破坏，很多古建筑上栩栩如生的雕镂图案靠石灰灰盖，才得以保存。在这些真实的历史事件中，人都变得庸俗和胆怯了，它们还得巍然不动。一到秋天，这些枫树要负责为山间小径铺满红叶，为各式各样的人营造一个宁静的童话世界。

长溪村有好几处集中观赏枫叶的地方，人们聚在一块儿，有花不完的好奇心：看枫叶的形状、数枫叶的颜色、闻枫叶的清香。进入十月，枫叶的颜色有火红、金红、粉红和淡紫。近距离看，枫叶是掌状、心型，叶面五道浅浅裂痕。在村里走一遭，好像你的童心、你的浪漫情怀都回来了。每一个踩在枫叶上的人，都愿意分享童年，分享爱情故事，而人总是在童年和爱情里寻自己的根源。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像‘老家’的地方了。你一步、我一步，我们都在想着，啊，当年拥有一颗赤子之心的我们，到底是什么样的。

再过几年，很多年轻人都不会相信，仅凭一颗赤子之心就能照亮这个世界。扮演大角、出大手笔、做大工程，然后我们再也不会小题大做了。从今以后，越好的人生，越是大题大做。尊严和幸福，都来自于复杂、纷繁、庞大的东西。

你过过那种小题大做的生活吗，捡起一片枫叶，聊瓜棚豆架、聊青蛙的叫声、聊鸡蛋的形状？你不可能天长地久地拥有这种生活，但你会珍惜曾经拥有过。有过哪怕一个秋日这样的生活，都是你的幸运。

听，这五颗枫树开口说话了。它们说，历史孕育这片片枫叶，所以它们的意义丰厚、浩阔，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枫叶能够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