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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代黄山诗词美文随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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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5-31 10:12:3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黄 山 记
徐迟(一九六二年)

  大自然是崇高的,卓越而美的,它煞费心机,创造世界。它创造了人间,还安排了一处胜境。它选取中皖南山区。它是大手笔,用火山喷发的手法,迅速地在周围一百二十公里,面积千平方公里的一个浑圆的区域里,分布了这么多花岗岩的山峰。它巧妙地搭配了其中三十六大峰和三十六小峰。高峰下临深谷;幽潭傍依天柱。这些朱砂的,丹红的,紫褐色的群峰,前拥后簇,高矮参差。三个主峰,高风峻骨,鼎足而立,撑起青天。这样布置后,它打开了它的云库,拔给这区域的,有倏来倏去的云,扑朔迷离的雾,绮丽多采的霞光,雪浪滚滚的云海。云海五座,如五大洋,汹涌澎湃。被雪浪拍击的山峰,或被吞没,或露或巅,沉浮其中。然后,大自然又毫不悭吝地赐予几千种植物。它处处散下天女花和高山杜鹃。它还特意托风神带来名贵的松树种子,播在险要处。黄山松铁骨冰肌;异萝松天下罕见。这样,大自然把紫红的峰,雪浪云的海,虚无缥缈的雾,苍翠的松,拿过来组成了无穷尽的景。云海上下,有三十六源,二十四溪,十六泉,还有八潭,四瀑。一道温泉,能治百病。各种走兽之外,又有各种飞禽。神奇的音乐鸟能唱出八个乐音。希世的灵芝草,有珊瑚似的肉芝。作为最高的奖励,它格外赏赐了只属于幸福的少数人的,极罕见的摄身光。这种光最神奇不过。这有彩色光晕如镜框,中间一明镜可显见人形。三个人并立峰上,各自从峰前摄身光中看见自己的面容身影。这样,大自然布置完毕,显然满意了,因此它在自己的这件艺术品上,最后三下两下,将那些可以让人从人间步入胜境去的通道全部切断,处处悬崖绝壁,无可托足。它不肯随便把胜境给予人类。它封了山。

  鸿蒙以后多少年,只有善于攀援的金丝猴来游。以后又多少年,人才来到这里。第一个来者黄帝,一来到,黄山命了名。他和浮丘公、容城子上山采药。传说他在三大主峰之一,海拔1860米的光明顶之傍,炼丹峰上,飞升了。又几千年,无人攀登这不可攀登的黄山。直到盛唐,天元天宝年间,才有个诗人来到。即使在猿猴愁攀登的地方,这位诗人也不愁。在他足下,险阻山道挡不住他。他是李白。他逸兴横飞,登上海拔1860米的莲花峰,黄山最高峰的绝顶。有诗为证:“丹崖夹石柱,菡萏金芙蓉,伊昔升绝顶,下窥天目松。”李白在想象中看见,浮丘公引来了王子乔,“吹笙舞松风”。他还想“乘桥蹑彩虹”,又想“遗形入无穷”,可见他游兴之浓。又数百年,宁代有一位吴龙翰,“上丹崖万仞之巅,夜宿莲花峰顶。霜月洗空,一碧万里。”看来那时候只能这样,白天登山,当天回不去,得在山顶露宿,也是一种享乐。可是这以后,元明清数百年内,大多数旅行家都没有能登上莲花峰顶。汪以“从者七人,二僧与俱”,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登山队,“一仆前持斤,剪伐丛莽,一仆鸣金继之,二三人肩糗执剑戟以随。”他们只到了半山寺,狼狈不堪,临峰翘望,败兴而归。只有少数人到达了光明顶。登莲花峰顶的更少了。而三大主峰之中的天都峰,海拔只有1810米,却最险峻,从来没有人上去过。那时有一批诗人,结盟于天都峰下,称天都社,诗倒写了不少,可登了上去的,没有一个。登天都,有记载的,仅后来的普门法师、云水僧、李匡台、方夜和徐霞客。

  白露之晨,我们从温泉宾馆出发,经人字瀑,看到了从前的人登山之途,五百级罗汉级。这是在两大瀑布奔泻而下的光滑的峭壁上琢凿出来的石级,没有扶手,仅可托足,果然惊险。但我们现在并不需要从这儿登山。另外有比较平缓的,相当宽阔的石级从瀑布旁侧的山林间,一路往上铺砌。我们甚至还经过了一段公路,只是它还没有修成。一路总有石级。装在险峻地方的铁栏杆很结实;红漆了,更美观。林业学院在名贵树木上悬挂小牌子,写着树名和它们的拉丁学名,像公园里那样的。过了立马亭,龙蟠坡,到半山寺,便见天都峰挺立在前,雄峻难以攀登。这时山路渐渐的陡峭,我们快到达那人间与胜境的最后边界线了。
   然而,现在这边界线的道路全是石级铺砌的了,相当宽阔,直到天都峰趾。仰头看吧!天都峰,果然像过去的旅行家所描写的“卓越云际”。他们来到这里时,莫不“心甚欲往”。可是“客怨,仆泣”,他们都被劝阻了。“不可上,乃止”,他们没上云。方夜在他的《小游记》中写到:“天都峰莫能上。自普门师蹑其顶,继之者惟云水僧一十八人集月夜登之,归而几堕崖者四。又次为李匡台,登而其仆亦堕险几毙。自后遂无至者。近踵其险而至者,惟余耳。” 那时上天都确实险。但现今我们面前,已有了上天的云梯。一条鸟道,像绳梯从上空落下来。它似乎是无穷尽石级,等我们去攀登。它陡则陡矣,累亦累人,却并不可怕。石级是不为不宽阔的,两旁还有石栏,中间挂铁索,保护你。我们直上,直上,直上,不久后我们便到了最险处的鲫鱼背。那是一条石梁,两旁削壁千仞。石梁狭仄,中间断却。方夜到此,“稍栗”。我们却无可战栗,因为鲫鱼背上也有石栏和铁索在卫护着我们。这也化险为夷了。如是,古人不可能去的,以为最险的地方,鲫鱼背,阎王坡,小心壁等等,今天已不再艰险的,不再是不可能去的地方了。我们一行人全都到了天都峰顶。千里江山,俱收眼底;黄山奇景,尽踏足下。我们这江山,这时代,正是这样,属于少数人的幸福已属于多数人。虽然这里历代有人开山筑道,却只这代人开成了山,筑成了道。感谢黄山那些黄山石工,峭壁见他们就退让了,险处见他们就回避了。他们征服了黄山。断崖之间架上桥梁,正可以观泉赏瀑。险绝处的红漆栏杆,本身便是可羡的风景。胜境已成为公园,绝处已经逢生。看呵,天都峰,莲花峰,玉屏峰,莲蕊峰,光明顶,狮子林,这许多许多佳丽处,都在公园中。看呵,这是何等的公园!

  只见云气氤氲来,飞升于文殊院,,清凉台,飘拂过东海门,西海门,弥漫了北海宾馆,白鹅岭。如此之漂泊无定;若许之变化多端。毫秒之间,景物不同;同一地点,瞬息万变。一忽儿阳光普照,一忽儿雨脚奔驰。却永有云雾,飘去浮来;整个的公园,藏在其中。几支松,几个观松人,溶出溶入;一幅幅,有似古山水,笔意简洁。而大风呼啸,摇撼松树,如龙如凤,显出它们矫健多姿。它们的根盘入岩缝,和花岗石一般颜色,一般坚贞。它们有风修剪的波浪形的华盖;它们因风展开了似飞翔之翼翅。从峰顶俯视,它们如苔藓,一个个的走将出来,薄纱轻绸,露出的身段翩然起舞。而这舞松之风,更把云雾吹的千姿万态,令人眼花缭乱。这云雾或散或聚;群峰则忽隐忽现。刚才还是倾盆雨,迷天雾,而千分之一秒还不到,它们全部停住、散去了。庄严的天都峰上,收起了哈达;俏丽的莲蕊峰顶,揭下了蝉翼似的面纱。阳光一照,丹崖贴金。这时云海滚滚,如海宁潮来,直拍文殊院宾馆前面的崖岸。朱砂峰被吞没,桃红峰到了波底,耕云峰成了一座小岛,鳌鱼峰游泳在雪浪花间。波涛平静了,月色耀眼。这时,文殊院正南前方,天蝎星座的全身,如飞龙一条,伏在面前,一动不动。等人骑乘,可起飞。而当我在静静的群峰间,暗蓝的宾馆里,突然睡醒,轻轻起来,看到峰峦还只有明暗阴阳之分时,黎明的霞光却渐渐显出了紫蓝青绿诸色。初升的太阳透露出第一道光芒。从未见过鲜红如此之红,从未见过鲜红如此之鲜。一刹那火球腾空,凝眸处彩霞掩映,光影有了千变万化,空间射下百道光柱。万松林无比绚丽,云谷寺豪光四射。忽见琉璃宝灯一盏,高悬始信峰顶。奇光异彩,散花坞如大放焰火。焰火正飞舞。那喑呜变色,叱咤的风云又汇聚起来。笙管齐鸣,山乎谷应。风急了。西海门前,雪浪滔滔。而排云亭前,如比一座繁忙的海港,码头上装卸着一包包柔软的货物,我多么想从这儿扬帆出海去。可是暗礁多,浪这样险恶,准可以撞碎我的帆桅,打翻我的船。我穿过密林小径,奔上左数峰。上有平台,可以观海。但见浩瀚一片,辽无边际,海上蓬莱,尤为诡奇。我又穿过更密的林子,翻过更奇的山峰,蛇行过更险的悬崖,踏进更深的波浪。一苇可航,我到了海心的飞来峰上。游兴更浓了,我又踏上云层,到那黄山图上没有标志,在任何一篇游记中无人提及,根本没有石级,没有小径,没有航行,没有方向的云中。仅在岩缝间,松根中雪浪折皱里,载沉载浮,我到海外去了。浓云四及,八方茫茫。忽见一位药农,告诉我,这里叫海外五峰。我给我看黄山的最高荣誉,一枝灵芝草,头尾花茎俱全,色泽鲜红像珊瑚。他给我指点了道路,自己缘着绳子下到数十丈深谷中去了。他在飞腾,在荡秋千。黄山是属于他的,属于这样的药农的。我又不知穿过了几层云,盘过几重岭,发现我在炼丹峰上,光明顶前。大雨将至,我刚好躲进气象站里。黄山也属于他们,这几个年轻的科学工作者。他们邀我进他们的研究室。倾盆大雨倒下来了。这时,气象工作者祝贺我,因为将看到最好的景色了。那时我喘息甫定,他们却催促我到观察台去。果然,雨过天又青。天都突兀而立,如古代将军。绯红的莲花峰迎着阳光,舒展了一瓣瓣的含水的花瓣。轻盈的云海隙处,看得见山下晶的水珠。休宁的白岳山,青阳的九华山,临安的天目山,九江的匡庐山。远处如白练一条浮着的,正是长江。这时彩虹一道,挂上了天空。七彩鲜艳,银海衬底。妙级!妙级了!彩虹并不远,它近在目前,就在观察台边。不过十步之外,虹脚升起,跨天都,直上青空,至极远处。仿佛从长虹之脚,拾级而登,临虹款步,俯览江山。而云海之间,忽生宝光。松影之阴,琉璃一片,闪闪在垂虹下,离我只二十步,探手可得。它光彩异常。它中间晶莹。它的比彩虹尤其富丽的镜圈内有面镜子。摄身光!摄身光!这是何等的公园!这是何等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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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三天
叶圣陶(一九五五年)
  我游黄山只有三天,真用得上“窥豹一斑”那个成语。可是我还要写篇简略的游记,目的在劝人家去游。有心研究植物的可以去。我虽然说不清楚,可是知道植物种类一定很多。山将近两千公尺,从下层到最高处该可以把植物分成几个主要的族类来研究。研究地质矿石的也可以去。谁要是喜欢爬山翻岭,锻炼体力和意志,那么黄山真是个理想的地方。那么多的山峰尽够你爬的,有几处相当险,需要你付出十二分的小心,满身的大汗。可是你也随时得到报酬,站在一个新的地点,先前见过的那些山峰又有新的姿态了。就说不为以上说的那些目的,光到那里去看看大自然,山啊,云啊,树木啊,流泉啊,也可以开开眼界,宽宽胸襟,未尝没有好处。
  从杭州依杭徽公路到黄山大约三百公里。公共汽车可以到黄山南边脚下的汤口,小包车可以再上去一点儿,到温泉。温泉那里有旅馆。山上靠北边的狮子林那里也有旅馆。山上中部偏南的文殊院原来可以留宿,一九五二年烧毁了,现在就文殊院原址建筑旅馆,年内可以完工。住狮于林便于游黄山的北部和西部,住文殊院便于游中部,主要是天都峰和莲花峰。
  上山下山的路上全部铺石级,宽的五六尺,窄的不到三尺。路在裸露的大石上通过,就凿石成级。大石面要是斜度大,凿成的石级就非常陡,旁边或者装一道石栏或者拦一条铁索。山泉时时渗出,石上潮湿,路旁边又往往是直下绝壁,这样的防备是必要的。
  现在约略说一说我们所到的几处地方。写游记最难叫读者弄清楚位置和方向,前啊,后啊,左啊,右啊,说上一大堆,读者还是捉摸不定。我想把它说清楚,恐怕未必真能办到。我们所到的地点,温泉最南,狮于林最北,这两处几乎正直。我们走的东路,先到温泉东边的苦竹溪,在那里上山。一路取西北方向,好比是直角三角形的一条弦,经过九龙瀑、云谷寺,最后到狮子林住宿,那里的高度大约一千七百公尺。这段路据说是三十多里。第二天下了一天的雨,旅馆楼窗外一片白茫茫,什么都看不见。台阶前几棵松树,有时只显出朦胧的影子,有时也完全看不见。偶尔开门,雾气就卷进屋来。当然没法游览了,只好守在小楼上听雨。第三天放晴,我们登了狮子林背面的清凉台,又登了狮子林偏东南的始信峰,然后大体上向南走,到了光明顶。在这两三个钟点内,我们饱看了“云海”。有些游客在山上守了好几天,要看“云海”,终于没看成,怏怏而下。我们不存一定要看到的想头,却碰巧看到了,在光明顶南望天都峰和莲花峰,天都在东,莲花在西,两峰之间就是文殊院。从前有人说天都最高,有人说莲花最高,据说最近实测,光明顶最高。那里正在建筑房屋,准备测候气象的人员在那里经常工作。我们绕过莲花峰的西半边到文殊院,又绕过天都峰的西南脚,一路而下,回到温泉。说绕过,可见这段路的方向时时改变,可是大体上还是向南。从狮子林曲折向南,回到温泉,据说也是三十多里。我们所到的只是黄山东半边靠南的部分,整个黄山究竟有多大,我没有参考什么图籍,说不上。
  以下就前一节提到的分别记一点儿。
  九龙瀑曲折而下,共九截,第二截最长。形式很有致,可惜瘦些。山泉大的时候,应该更可观。附带说一说人字瀑。人字瀑在温泉旅馆那儿。高处山泉流到大石壁顶部,分为左右两道,沿着石壁的边缘泻下,约略象个人字。也嫌瘦,瘦了就减少了瀑布的意味。
  云谷寺没有寺了,只留寺基,台阶前有一棵异萝松,说是树上长着两种不同形状的叶予。我们仔细察看,只见一枝上长着长圆形的小叶子,跟绝大部分的叶子不同。就绝大部分的叶子形状和翠绿色看来,那该是柏树,不知道为什么叫它松。年纪总有几百岁了。
  清凉台和始信峰的顶部都是稍微向外突出的悬崖,下边是树木茂密的深壑。站脚处很窄,只能容七八个人,要不是有石栏杆,站在那儿不免要心慌。如果风力猛,恐怕也不容易站稳。文殊院前边的文殊台比较宽阔些,可是靠南突出的东西两块大石,顶部凿平,留在边缘作自然的栏杆,那地位更窄了,只能容两三个人。光明顶虽是黄山最高处,却比较平坦开阔,到那里就象在平地上走一样。
  我们就在前边说的几处地方看“云海”。望出去全是云,大体上可以说铺平,可是分别开来看,这边荡漾着又细又缓的波纹,那边却涌起汹涌澎湃的浪头,千姿百态,尽够你作种种想象。所有的山全没在云底下,只有几座高峰露顶,作暗绿色,暗到几乎黑,那自然可以想象作海上的小岛。
   在光明顶看天都峰和莲花峰,因为是平视,看得最清楚。就岩石的纹理看,用中国画的术语就是就岩石的皺法看,这两个峰显然不同。天都峰几乎全部是垂直线条,所有线条排得相当密,引起我们一种高耸挺拔的感觉。莲花峰的岩石大略成莲花瓣的形状,一瓣瓣堆迭得相当整齐,就整个峰看,我们想象到一朵初开的莲花。莲花峰这个名称不知道是谁给取的,居然形容得那么切当。
  前边说我们绕过莲花峰的西半边到文殊院,这条路很不容易走。道上要经过鳌鱼背。鳌鱼背是巨大的岩石,中部高起,坡度相当大。凿在岩石上的石级又陡又窄,右手边望下去是绝壁。下了鳌鱼背穿过鳌鱼洞,那是个天然的洞,从前人修山路就从洞里通过去。出了洞还得爬百步云梯,又是很陡很险的石级。这才到达文殊院。
  从文殊院绕过天都峰的西南脚,这条路也不容易走。极窄的路介在石壁之间,石壁渗水,石级潮湿,立脚不稳就会滑倒。有几处石壁倾斜,跟对面的石壁构成个不完整的山洞,几乎碰着我们的头顶,我们就非弓着身子走不可。
  走完了这段路,我们抬头望爬上天都峰的路,陡极了,大部分有铁链条作栏杆。我们本来不准备上去,望望也够了。据说将要到峰顶的时候有一段路叫鲫鱼背,那是很窄的一段山脊,只容一个人过,两边都没依傍,地势又那么高,心脏不强健的人是决不敢过的。一阵雾气浮过,顶峰完全显露,我们望见了鲫鱼背,那里也有铁链条。我想,既然有铁链条,大概我也能过去。
  我们也没上莲花峰。听说登莲花峰顶要穿过几个洞,象穿过藕孔似的。山峰既然比做莲花,山洞自然联想到藕孔了。
  现在说一说温泉。我到过的温泉不多,只有福州、重庆、临潼几处。那几处都有硫磺味。黄山的温泉却没有。就温度说,比那几处都高些,可也并不热得叫人不敢下去。池子是小石粒铺底,起沙滤作用,因而水经常澄清。坐在池子里的石头上,全身浸在水里,只露出个脑袋,伸伸胳膊,擦擦胸脯,湿热的感觉遍布全身,舒畅极了。这个温泉的温度据说自然能调节,天热的时候凉些,天凉的时候热些,我想这或许是由于人的感觉,泉水的温度跟大气的温度相比,就见得凉些热些了。这个猜想对不对,不敢断定。
  我们在狮子林宿两宵,都盖两条被。听雨那一天留心看寒暑表,清早是华氏六十度,后来升到六十二度。那一天是八日二十日。三十一日回到杭州,西湖边是八十六度。黄山上半部每年三月底四月初还可能下雪,十一月间就让冰雪封了。最适宜上去游览的当然是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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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天 都
丰子恺(一九六一年五月)
  从黄山宾馆到文殊院的途中,有一块独一无二的小平地,约有二三十步见方。据说不久这里要造一个亭子,供游人息足,现在有许多石条乱放着了。我爬到了这块平地上,如获至宝,立刻在石条上坐下,觉得比坐沙发椅子更舒服。因为我已经翻了两个山峰,紫云峰和立马峰,尽是陡坡石级、羊肠坂道,两腿已经不胜酸软了。
  坐在石条上点着一根纸烟,向四周望望,看见一面有一个高峰,它的峭壁上有一条纹路,远望好像一条虚线。仔细辨认,才知道是很长的一排石级,由此可以登峰的。我不觉惊讶地叫出:“这个峰也爬得上的?”陪我上山的向导说:“这个叫做天都峰,是黄山中最陡的一个峰;轿子不能上去,只有步行才爬得上。老人家不能上去。”
  昨夜在黄山宾馆,交际科的同志劝我雇一乘轿子上山。她说虽然这几天服务队里的人都忙着采茶,但也可以抽调出四个人来抬你上山。这些山路,老年人步行是吃不消的。我考虑了一下,决定谢绝坐轿。一则不好意思妨碍他们的采茶工作,二则设想四个人抬我一个人上山,我心情的不安一定比步行的疲劳苦痛得多。因此毅然地谢绝了,决定只请一个向导老宋和一个服务员小程陪伴上山。今天一路上来,老宋指示我好几个险峻的地方,都是不能坐轿,必须步行的。此时我觉得,昨夜的谢绝坐轿是得策的。我从过去的经验中发现一个真理:爬山的唯一的好办法,是象龟兔赛跑里的乌龟一样,不断地、慢慢地走。现在向导说:“老人家不能上去”。我漫应了一声,但是心中怀疑。我想:慢慢地走,老人家或许也能上去。然而天色已经向晚,我们须得爬上这天都峰对面的玉屏峰,到文殊院投宿。现在谈不到上天都了。
  在文殊院三天阻雨,却得到了两个喜讯:第26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男女单打,中国都获得了冠军;苏联的加加林乘飞船绕地球一匝,安然回到本国。我觉得脸上光彩,心中高兴,两腿的酸软忽然消灭了。第四天放晴,女儿一吟发兴上天都,我决定同去。她说:“爸爸和妈妈在这里休息吧,怕吃不消呢。”我说:“妈妈是放大脚,固然吃不消,我又不是放大脚,慢慢地走!”老宋笑着说:“也好,反正走不动可以在半路上坐等的。”接着又说:“去年你们画院里的画师来游玩,两位老先生都没有上天都。你老人家兴致真好!”大概他预料我走不到顶的。
  从文殊院走下五六百个石级,到了前几天坐在石条上休息的那块小平地上,望望天都峰那条虚线似的石级,不免有些心慌。然而我有一个法宝,就是不断地、慢慢地走。这法宝可以克服一切困难。我坐在平地的石条上慢慢地抽了两根纸烟,精神又振作了,就开始上天都。
  这石级的斜度,据导游书上说,是60度至80度。事实证明这数字没有夸张。全靠石级的一旁立着石柱,石柱上装着铁链,扶着铁链才敢爬上去。我规定一个制度:每跨上十步,站立一下。后来加以调整:每跨上五步,站立一下。后来第三次调整:每跨上五步,站立一下;再跨上五步,在石级上坐一下。有的地方铁链断了,或者铁链距离太远,或者斜度达到80度,那时我就四条“腿”走路。这样地爬了大约一千级,才爬到了一个勉强可称平地的地方。我以为到顶了,岂知山上复有山,而且路头比过去的石级更曲折,更险峻。有几个地方,须得小程在前面拉,老宋在后面推,我的身子才飞腾上去。
  老宋说:“过了鲫鱼背,离开山顶不远了。”不久,眼前果然出现了巨大的“鲫鱼”。它的背脊约有十几丈长,却只有两三尺阔,两旁立着石柱,柱上装着铁链。我两手扶着铁链,眼睛看着前面,能够堂皇地跨步,但倘眼睛向下一望,两条腿就不期地发起抖来,畏缩不前了。因为望下去一片石壁,简直是“下临无地”。如果掉下去,一定粉身碎骨。走完了鲫鱼背,我连忙在一块石头上坐下,透一口大气。我抽着纸烟,想象当初工人们立石柱、装铁链时的光景,深切地感到劳动人民的伟大,惭愧我的卑怯:扶着现成的铁链还要两腿发抖!
  再走几个险坡,便到达了天都峰的最高处。这里也有石柱和铁链,也是下临无地的。但我总算曾经沧海了,并不觉得顶上可怕,却对于鲫鱼背特别感兴趣。回去的时候,我站在鱼背顶点,叫一吟拍一张照。岂知这照片并无可观。因为一则拍照不能摄取全景,表现不出高和险;二则拍照不能删除芜杂、强调要点,所以不能动人。在这点上绘画就可以逞强了:把不必要的琐屑删去,让主要特点显出,甚至加以夸张或改造,表现出对象的神气,即所谓“传神写照”,只有绘画棗尤其是中国画棗最擅长。
  上山吃力,下山危险棗这是我登山的经验谈。下天都峰的时候,我全靠倒退,再加向导和服务员的帮助,才兔除了危险。回到文殊院,看见扶梯害怕了。勉强上楼,倒在床里。两腿酸痛难当,然而回想滋味极佳。我想:我的法宝“象乌龟一样不断地、慢慢地走”,不但适用于老人登山,又可普遍地适用于老弱者的一切行为,凡事只要坚忍不懈地进行,即使慢些,也终于能获得成功。今天我的上天都已经获得成功了。欢欣之余,躺在床上吟成了一小诗:
结伴游黄山,良辰值暮春。
美景层层出,眼界日日新。
奇峰高万丈,飞瀑泻千寻。
云海脚下流,苍松石上生。
入山虽甚深,世事依然闻。
息足听广播,都城传好音。
国际乒乓赛,中国得冠军。
飞船绕地球,勇哉加加林!
客中逢双喜,游兴忽然增。
掀髯上天都,不让少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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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代黄山诗词美文随选(二)
《明清人游黄山记钞》
序 李一氓(一九八二年初冬)
  中国的山,最早著名的当然是四岳。《尔雅·释山》郝懿行义疏:“唐虞唯言四岳,《周礼·大宗伯》及《司乐》才有五岳之名。”这就从四岳变成了五岳,即所谓北岳恒山,南岳衡山,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后来加上中岳嵩山。大概的解释是这五岳乃皇帝巡行之所至;我的另一个想法无非是拿这些山来标明中国的四至——概念上的四至。后来就形成国家祭山(等于社稷坛)的典礼,即或皇帝去不了,也要派遣大臣去致祭,这其中最威武的当然要数泰山,秦皇汉武都去过,直到清朝康熙、乾隆还去过。就风景而论,把这些山夸大到“五岳归来不看山”,就把真有更好风景的中国山都抹杀了。
  到了晋朝南渡之后,庐山忽然出了名。大和尚慧远,文学家谢康乐、陶渊明都来了。唐朝则李白、白居易,宋朝则苏轼、朱熹,明朝则王阳明、王元美,一致推波助澜,庐山便成为天下名山,把五岳亦压下去了。庐山以地近鄱阳湖,由水路即达山麓,所以能得风气之先,而所谓风景,则又大都在山的周围,以前山上连枯岭都很少人上去。苏轼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近人有个新解释,因为庐山风景都在山外,你跑到山里去,自然不识庐山真面目了。大概是这样的。特别是那些交通比较方便的山,或近大路,或通水流,加上寺庙经济的发展,把大雄宝殿修得美仑美奂,山蹬亦条石整齐,便于登降,除点缀风景之外,还附带修建客房,所以游客加上香客,就多起来了,名声亦大了。
  不幸的是,有最好的自然风景的山,黄山,却没有上面那些条件,一直到明朝末年才为人所注意。寺庙如祥符寺,说建于唐开元间,未必可信,今已改建海门精舍;慈光寺明建,今另建,掷钵禅院明建,今另建;文殊院今废,改建玉屏楼。其它皆小庵小庙,不足齿数。山崖上从无宋元题名石刻,仅在“醉石”上崖侧有一明嘉靖间罗小华(制墨名家)的题记。黄山僻处在安徽歙县、黟县、太平、旌德之中,仅距太平为近,交通至为阻塞。当时这座山还是一处自然林,山的高度适中,范围广阔,山峰多,风云变幻大,所以能吸引真正的旅游者,而大都是近山的徽州人。当年,旅游又是极为困难的,道路不好走,有时要披荆斩棘;山上冷,有时无止宿处,要自带卧具;甚至找到庙子,也无东西可吃,除水和柴外,还要自带米、盐、菜等。这就弄得游山者望而生畏了。我还有一个比较神密的猜测,就是那时黄山偏僻,山深林茂,明清之交那些江南反清分子都把黄山作为联络点。譬如有记载说清顺治朝还在慈光寺举行过追悼崇祯的道场;而熊鱼山死在苏州,却非要求埋葬在黄山不可;烈士江天一在始信峰上要题什么“寒江子独坐”之类的话。这也不过随便说说,无待深考。
  当然,现在一切情况都改观了,但还不能说怎么很方便。当年清帝康熙、乾隆多次下江南,游遍了江浙名胜,就是没有上黄山。在九龙瀑那边有一个“黄山胜境”的石牌坊,原来就想从那里起修皇帝上山的辇道,但看来看去,还是工程太大,皇帝也去不成,享不了这个福,至今只留下一个石牌坊就算了。除由太平焦村,由徽州汤口上山外,其实这是比较平坦的一条路,但还是山路。
  至于黄山风景,现在没有在这里叙述的必要,既有了电影,更有不少彩色风景照片,大可以作参考。如舍得上山,亲临其境,那当然比看电影、照片更会有亲身的感受了。反正,依我说,这是座风景非常变化无常的具有极大的自然美的山。我也爬过一些山。大山如湘桂交界的越城岭,四川的大相岭、小相岭、夹金山,赣闽交界的武夷山,贵州的苗岭和同四川交界的大娄山,云南的哀牢山,山东的泰山(只到了中天门),山西的太行山,我以为都无法和黄山相比。至于江浙的浅山,如苏州灵岩,浙西天目,浙东南的雁荡,广西的桂林我也都去过,我并不想贬低它们怎么不好,就山而论,还是觉得黄山好得多。我问过一个名画家,他是走遍中国名山大川的,还有比黄山好的吗?他说恐怕要数天山了。可惜天山我没有去过。五岳我只去过半岳,无法说“五岳归来不看山”。即或我早年有幸,游了五岳,我还是要说不如上黄山。
  清人把黄山风景的总体综合为云、为石、为松,这是有道理的。但云、石、松都不是静止的,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之中。春、夏、秋、冬、早、午、晚,阴、晴、雨、雪,都影响到远近峰峦林木的变动,其风物之美,就更为不可揣测的了。所以古来善游者,不管生活怎么困苦,芒鞋竹杖,都要一步一步地登上天都峰、莲花峰、光明顶……,从而得到一种不可多得的绝伟大的自然美的感受。
  游黄山的人,不可能游遍黄山,也不可能完全经历春、夏、秋、冬,阴、晴、雨、雪的自然变化,游黄山的人也不可能带上几十本游黄山的参考书。为此,我以酷爱黄山自然美的心情,选了这本《明清人游黄山记钞》,供游人晚上休息时,或在旅游途中坐在崖石边欣赏风景之余,随便翻翻,以助游兴。可能游记中有些“黄帝升仙”、“容成得道”的鬼话,则非我之本意,略过不理可也。至于历来相传的黄山三十六峰,游者亦不可刻舟求剑似的一个一个去数,更不要说一峰一峰去爬。风景流连,总要眼界宽阔而已。
  读完这些游记,大概会得到一个概念:以前游一次黄山实在不容易,但黄山的松云实在好。总之山景很深邃,很广阔,很博大,很奇诡,很变化莫测,至今还是如此,值得爬上去试一次,花上几天工夫。
  这些游记,主要是从六种《黄山志》选钞来的。虽说是《明清人游黄山记钞》,列入卷首的也选了宋人吴龙翰的一篇,元人江泽民的一篇,可以推见宋元时黄山景色。至于杨尔曾的《黄山图说》,则聊当黄山的简要说明,以免引用《黄山图经》和徐璈的《黄山纪盛》,过于繁琐。奇怪的是徐霞客的《游黄山日记》,所有的《黄山志》都没有选,我则把他前后两记全钞上了。这是一位伟大的旅行家游黄山的记录,科学而真实,绝无浮词。六种《黄山志》的最后一本是乾隆本,所以清代后期的游记就比较缺少了。根据我手头搜集的材料,我选录了袁枚、沈铨(自题“七十二沽渔人”,未署姓名)、汪元等人的作品。清代还有些人游黄山都不写游记,专做游黄山的诗,游黄山的词。这里我没有选诗词,因为这是游记选。我选的都是我粗读过一下的,遗珠之诮,殆所不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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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原名黟山,唐代天宝年后改为今名。相传黄帝与容成子、浮丘公同在此炼丹,故名黄山。位于安徽歙县与太平县间,面积约154平方公里。黄山风景以奇松怪石、云海、温泉最著名。徐霞客在此日记中对黄山松及云海推崇备至。
  此记是徐霞客初游黄山时所作。黄山是他游白岳山后所游览的又一名山。该记颇为详细地记叙了黄山的几大旅游资源和景色特点,如黄山温泉、黄山松等。同时也记录了一路游程的艰险,如踏雪寻径、凿冰开路等。对天都、莲花二峰也有侧面描绘,对石笋矼、天平矼等胜景赞颂备至。
  该记颇能显示徐霞客写景状物的功夫,用词遣句都很精当巧妙,其章法开合得度、松紧适中,对雪光山色的渲染也使具体各景相得益彰。该记可以看作是对黄山胜景的总体描绘,有此基础,他的第二篇黄山日记便会有更多的余地来细述黄山天都、莲花二峰以及黄山雾海。
  初二日 自白岳下山,十里,循麓而西,抵南溪桥。渡大溪,循别溪,依山北行。十里,两山峭逼如门,溪为之束。越而下,平畴颇广。二十里,为猪坑。由小路登虎岭,路甚峻。十里,至岭。五里,越其麓。北望黄山诸峰,片片可掇duō拾取。又三里,为古楼坳。溪甚阔,水涨无梁,木片弥满布一溪,涉之甚难。二里,宿高桥。
  初三日 随樵者行,久之,越岭二重。下而复上,又越一重。两岭俱峻,曰双岭。共十五里,过江村。二十里,抵汤口,香溪、温泉诸水所由出者。折而入山,沿溪渐上,雪且没趾。五里,抵祥符寺。汤泉即黄山温泉,又名朱砂泉在隔溪,遂俱解衣赴汤池。池前临溪,后倚壁,三面石甃,上环石如桥。汤深三尺,时凝寒未解,面汤气郁然,水泡池底汩汩起,气本香冽。黄贞父谓其不及盘山,以汤口、焦村孔道,浴者太杂遝tà即杂乱出。浴毕,返寺。僧挥印引登莲花庵,蹑雪循涧以上。涧水三转,下注而深泓者,曰白龙潭;再上而停涵石间者,曰丹井。井旁有石突起,曰“药臼”,曰“药铫”diào即小铁锅。宛转随溪,群峰环耸,木石掩映。如此一里,得一庵,僧印我他出,不能登其堂。堂中香炉及钟鼓架,俱天然古木根所为。遂返寺宿。
  初四日 兀wù坐枯坐听雪溜竟日。
  初五日 云气甚恶,余强卧至午起。挥印言慈光寺颇近,令其徒引。过汤地,仰见一崖,中悬鸟道,两旁泉泻如练。余即从此攀跻上,泉光云气,撩绕衣裾。已转而右,则茅庵上下,磬韵香烟,穿石而出,即慈光寺也。寺旧名珠砂庵。比丘为余言:“山顶诸静室,径为雪封者两月。今早遣人送粮,山半雪没腰而返。”余兴大阻,由大路二里下山,遂引被卧。
  初六日 天色甚朗。觅导者各携筇qióng手杖上山,过慈光寺。从左上,石峰环夹,其中石级为积雪所平,一望如玉。蔬木茸茸中,仰见群峰盘结,天都独巍然上挺。数里,级愈峻,雪愈深,其阴处冻雪成冰,坚滑不容着趾。余独前,持杖凿冰,得一孔置前趾,再凿一孔,以移后趾。从行者俱循此法得度。上至平冈,则莲花、云门诸峰,争奇竞秀,若为天都拥卫者。由此而入,绝岘yǎn大小成两截的山危崖,尽皆怪松悬结。高者不盈丈,低仅数寸,平顶短髲,盘根虬干,愈短愈老,愈小愈奇,不意奇山中又有此奇品也!松石交映间,冉冉慢慢地僧一群从天而下,俱合掌言:“阻雪山中已三月,今以觅粮勉到此。公等何由得上也?”且言:“我等前海诸庵,俱已下山,后海山路尚未通,惟莲花洞可行耳。”已而从天都峰侧攀而上,透峰罅而下,东转即莲花洞路也。余急于光明顶、石笋矼gāng又作“杠”,即石桥之胜,遂循莲花峰而北。上下数次,至天门。两壁夹立,中阔摩肩,高数十丈,仰面而度,阴森悚骨。其内积雪更深,凿冰上跻,过此得平顶,即所谓前海也。由此更上一峰,至平天矼。矼之兀突独耸者,为光明顶。由矼而下,即所谓后海也。盖平天矼阳为前海,阴为后海,乃极高处,四面皆峻坞,此独若平地。前海之前,天都莲花二峰最峻,其阳属徽之歙shè地名,其阴属宁之太平。
  余至平天矼,欲望光明顶而上。路已三十里,腹甚枵xiāo变虚,即肚子很饿,遂入矼后一庵。庵僧俱踞石向阳。主僧曰智空,见客色饥,先以粥饷。且曰:“新日太皎,恐非老睛。”因指一僧谓余曰:“公有余力,可先登光明顶而后中食,则今日犹可抵石笋矼,宿是师处矣。”余如言登顶,则天都、莲花并肩其前,翠微、三海门环绕于后,下瞰绝壁峭岫,罗列坞中,即丞相原也。顶前一石,伏而复起,势若中断,独悬坞中,上有怪松盘盖。余侧身攀踞其上,而浔阳踞大顶相对,各夸胜绝。
  下入庵,黄粱已熟。饭后,北向过一岭,踯躅菁莽中,入一庵,曰狮子林,即智空所指宿处。主僧霞光,已待我庵前矣。遂指庵北二峰曰:“公可先了此胜。”从之。俯窥其阴,则乱峰列岫,争奇并起。循之西,崖忽中断,架木连之,上有松一株,可攀引而度,所谓接引崖也。度崖,空石罅而上,乱石危缀间,构木为石,其中亦可置足,然不如踞石下窥更雄胜耳。下崖,循而东,里许,为石笋矼。矼脊斜亘,两夹悬坞中,乱峰森罗,其西一面即接引崖所窥者。矼侧一峰突起,多奇石怪松。登之,俯瞰壑中,正与接引崖对瞰,峰回岫转,顿改前观。
  下峰,则落照拥树,谓明晴可卜,踊跃归庵。霞光设茶,引登前楼。西望碧痕一缕,余疑山影。僧谓:“山影夜望甚近,此当是云气。”余默然,知为雨兆也。
  初七日 四山雾合。少顷,庵之东北已开,西南腻甚指雾气非常凝滞厚重,若以庵为界者,即狮子峰亦在时出时没间。晨餐后,由接引崖践雪下。坞半一峰突起,上有一松裂石而出,巨干高不及二尺,而斜拖曲结,蟠翠三丈余,其根穿石上下,几与峰等,所谓“扰龙松”是也。
  攀玩移时,望狮子峰已出,遂杖而西。是峰在庵西南,为案山。二里,蹑其巅,则三面拔立坞中,其下森峰列岫,自石笋、接引两坞迤逦至此,环结又成一胜。登眺间,沉雾渐爽舒朗,急由石笋矼北转而下,正昨日峰头所望森阴径也。群峰或上或下,或巨或纤,或直或欹,与身穿绕而过。俯窥辗顾,步步生奇,但壑深雪厚,一步一悚。
  行五里,左峰腋一窦透明,曰“天窗”。又前,峰旁一石突起,作面壁状,则“僧坐石”也。下五里,径稍夷,循涧而行。忽前涧乱石纵横,路为之塞。越石久之,一阙新崩,片片欲堕,始得路。仰视峰顶,黄痕一方,中间绿字宛然可辨,是谓“天牌”,亦谓“仙人榜”。又前,鲤鱼石;又前,白龙池。共十五里,一茅出涧边,为松谷庵旧基。再五里,循溪东西行,又过五水,则松谷庵矣。再循溪下,溪边香气袭人,则一梅亭亭正发,山寒稽雪,至是始芳。抵青龙潭,一泓深碧,更会两溪,比白龙潭势既雄壮,而大石磊落,奔流乱注,远近群峰环拱,亦佳境也。还餐松谷,往宿旧庵。余初至松谷,疑已平地,及是询之,须下岭二重,二十里方得平地,至太平县共三十五里云。
  初八日 拟寻石笋奥境,竟为天夺,浓雾迷漫。抵狮子林,风愈大,雾亦愈厚。余急欲趋炼丹台,遂转西南。三里,为雾所迷,偶得一庵,入焉。雨大至,遂宿此。
  初九日 逾午少霁qì晴。庵僧慈明,甚夸西南一带峰岫不减石笋矼,有“秃颅朝天”、“达摩面壁”诸名。余拉浔阳蹈乱流至壑中,北向即翠微诸峦,南向即丹台诸坞,大抵可与狮峰竞驾,未得比肩石笋也。雨踵至,急返庵。
  初十日 晨雨如注,午少停。策杖二里,过飞来峰,此平天矼之西北岭也。其阳坞中,峰壁森峭,正与丹台环绕。二里,抵台。一峰西垂,顶颇平伏。三面壁翠合沓重叠,前一小峰起坞中,其外则翠微峰、三海门蹄股拱峙。登眺久之。东南一里,绕出平天矼下。雨复大至,急下天门。两崖隘肩,崖额飞泉,俱从人顶泼下。出天门,危崖悬叠,路缘崖半,比后海一带森峰峭壁,又转一境。“海螺石”即在崖旁,宛转酷肖,来时忽不及察,今行雨中,颇稔其异,询之始知。已趋大悲庵,由其旁复趋一庵,宿悟空上人处。
  十一日 上百步云梯。梯磴插天,足趾及腮,而磴石倾侧崡岈,兀兀wù挺立高耸欲动,前下时以雪掩其险,至此骨意俱悚。上云梯,即登莲花峰道。又下转,由峰侧而入,即文殊院、莲花洞道也。以雨不止,乃下山,入汤院,复浴。由汤口出,二十里抵芳村,十五里抵东潭,溪涨不能渡而止。黄山之流,如松谷、焦村,俱北出太平;即南流如汤口,亦北转太平入江;惟汤口西有流,至芳村而巨,南趋岩镇,至府西北与绩溪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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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篇为第二次游黄山所记,此记主要记叙作者登天都峰、莲花峰之经历和所见胜景,所记比前一篇更集中,文字更优美精致,该文曾选入中学课本,几乎堪称全书之首。
  徐霞客第一次游黄山时,未上天都、莲花二峰,此次是为了却夙愿而来,当然兴趣盎然,而且天都、莲花二峰都能满足他的好奇探胜的愿望。
  其记与前一篇不同。他不但细致地叙写了自己爬山历险的具体过程,而且满怀激情地描绘了山顶所见奇景,在天都峰,他对雾气出没的氤氲景致,对古松曲直挺拔之状都做了刻画。对莲花峰之景重在描绘其独高众山,独出诸峰,人登其上则欢舞欲狂的情状。该游记语言精练而又恣肆自如,加之作者心情舒畅,故而整个文章神采飞扬,充满色彩感,实为难得佳作。
  戊午(公元1618年)九月初三日 出白岳榔梅庵,至桃源桥。从小桥右下,陡甚,即旧向黄山路也。七十里,宿江村。
  初四日 十五里,至汤口。五里,至汤寺,浴于汤池。扶杖望硃砂庵而登。十里,上黄泥冈。向时云里诸峰,渐渐透出,亦渐渐落吾杖底。转入石门,越天都之胁而下,则天都、莲花二顶,俱秀出天半,路旁一岐东上,乃昔所未至者,遂前趋直上,几达天都侧。复北上,行石罅中。石峰片片夹起;路宛转石间,塞者凿之,陡者级之,断者架木通之,悬者植梯接之。下瞰峭壑阴森,枫松相间,五色纷披,灿若图绣。因念黄山当生平奇览,而有奇若此,前未一探,兹游快且愧矣!
  时夫仆俱阻险行后,余亦停弗上;乃一路奇景,不觉引余独往。既登峰头,一庵翼然,为文殊院,亦余昔年欲登未登者。左天都,右莲花,背倚玉屏风,两峰秀色,俱可手擥lǎn同揽。四顾奇峰错列,众壑纵横,直黄山绝胜处!非再至,焉知其奇若此?遇游僧澄源至,兴甚勇。时已过午,奴辈适至。立庵前,指点两峰。庵僧谓:“天都虽近而无路,莲花可登而路遥。只宜近盼天都,明日登莲顶。”余不从,决意游天都。挟澄源、奴子仍下峡路。至天都侧,从流石蛇行而上。攀草牵棘,石块丛起则历块,石崖侧削则援崖。每至手足无可着处,澄源必先登垂接。每念上既如此,下何以堪?终亦不顾。历险数次,遂达峰顶。惟一石顶壁起犹数十丈,澄源寻视其侧,得级,挟予以登。万峰无不下伏,独莲花与抗耳。时浓雾半作半止,第一阵至,则对面不见。眺莲花诸峰,多在雾中。独上天都,予至其前,则雾徙于后;予越其右,则雾出于左。其松犹有曲挺纵横者;柏虽大于如臂,无不平贴石上、如苔藓然。山高风巨,雾气去来无定。下盼诸峰,时出为碧峤jiào尖而高的山,时没为银海。再眺山下,则日光晶晶,别一区宇也。日渐暮,遂前其足,手向后据地,坐而下脱。至险绝处,澄源并肩手相接。度险,下至山坳,暝色已。复从峡度栈以上,止文殊院。
  初五日 平明,从天都峰坳中北下二里,石壁岈然。其下莲花洞正与前坑石笋对峙,一坞幽然。别澄源,下山至前岐路侧,向莲花峰而趋。一路沿危壁西行,凡再降升,将下百步云梯,有路可直跻莲花峰。既陟而磴绝,疑而复下。隔峰一僧高呼曰:“此正莲花道也!”乃从石玻侧度石隙。径小而峻,峰顶皆巨石鼎峙,中空如室。从其中叠级直上,级穷洞转,屈曲奇诡,如下上楼阁中,忘其峻出天表也。一里得茅庐,倚石罅中。徘徊欲开,则前呼道之僧至矣,僧号凌虚,结茅于此者,遂与把臂陟顶。顶上一石,悬隔二丈,僧取梯以度。其巅廓然开阔舒朗,四望空碧,即天都亦俯首矣。盖是峰居黄山之中,独出诸峰上,四面岩壁环耸,遇朝阳霁色,鲜映层发,令人狂叫欲舞。
  久之,返茅庵,凌虚出粥相饷,啜一盂,乃下。至岐路侧,过大悲顶,上天门。三里,至炼丹台。循台嘴而下,观玉屏风、三海门诸峰,悉从深坞中壁立起。其丹台一冈中垂,颇无奇峻,惟瞰翠微之背,坞中峰峦错耸,上下周映,非此不尽瞻眺之奇耳。还过平天矼,下后海,入智空庵,别焉。三里,下狮子林,趋石笋矼,至向年所登尖峰上。倚松而坐,瞰坞中峰石回攒,藻绩如画的景色满眼,始觉匡庐、石门,或具一体,或缺一面,不若此之闳博宏大丰富富丽也!久之,上接引崖,下眺坞中,阴阴觉有异。复至冈上尖峰侧,践流石,援棘草,随坑而下,愈下愈深,诸峰自相掩蔽,不能一目尽也。日暮,返狮子林。
  初六日 别霞光霞客之弟,从山坑向丞相原下七里,至白沙岭,霞光复至。因余欲观牌楼石,恐白沙庵无指者,追来为导。遂同上岭,指岭右隔坡,有石丛立,下分上并,即牌楼石也。余欲逾坑溯涧,直造其下。僧谓:“棘迷路绝,必不能行。若从坑直下丞相原,不必复上此岭;若欲从仙灯而往,不若即由此岭东向。”余从之,循岭脊行。岭横亘天都、莲花之北,狭甚,旁不容足,南北皆崇峰夹映。岭尽北下,仰瞻右峰罗汉石,圆头秃顶,俨然二僧也。下至坑中,逾涧以上,共四里,登仙灯洞。洞南向,正对天都之阴。僧架阁连板于外,而内犹穹然,天趣未尽刊削除也。复南下三里,过丞相原,山间一来地耳。其庵颇整,四顾无奇,竟不入。复南向循山腰行,五里,渐下。涧中泉声沸然,从石间九级下泻,每级一下有潭渊碧,所谓九龙潭也。黄山无悬流飞瀑,惟此耳。又下五里,过苦竹滩,转循太平县路,向东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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