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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 孤零零的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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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6-12 14:12:1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个人上黄山时遇大雨,这是寻常,是没办法的事情。雨要在方圆几百公里内的山脉和层层叠叠的山峦上下磨石研墨,磨制成历史和空间的黑,不远处的宣纸城宣城式的古墨黑,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别说今人如黄宾虹,说古人如徐渭眼睛里的黑,或两上黄山的旅行家徐霞客眼里的黑,大概是饶有趣味的。在黄山上淋雨,雨有宣纸墨汁似的黑亮,有宣纸的淋漓绵柔痛快薄冷。再加上在黄山的山道上遇见天黑,太阳落山竟有天亮的感觉,夕阳下竟然似日出东海!在黄山上,昼夜晨昏之颠倒,是寻常的事。山上的游客,同一个人,上午是小孩的,下午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叟;早上是妙龄少女的,到了夜里(如果她不能够来得及下山的话),竟成了街头巷尾不识字的老妪。曾经的豆蔻年华,皆成流水落花;可能的花容月貌,一时间都成空。像画家手上咣咣响的空空的秃笔。黄山的山道隘谷,都有秃笔、荒茅、茜草、燕友、藤黄;都有石绿、孔雀石、铜绿、沙绿、白垩;湿淋淋的一阵风吹来呛鼻的雄黄、空青、曾青、朱砂和银朱……可惜今天世界上的人,大多不识。而黄山隐秘的部分,像是无标牌无屋宇无管理无档案陈列室的中国画旷古无闻的大颜料库,是很可能世界上面积最大最亮的山水空间,是种类、名称最最繁杂的绘画用的颜料库。这库房面积之大、之广,令人瞠目结舌。在一道透过厚厚云层的光线里,游人们根本不能够确知,他们究竟望见、听见、知道了什么。黑是黄山的基本律法准绳。黑色是自北往南的黄山山脉走向的基调,犹如贝多芬晚年指挥乐队演奏的格言:“先生们!请给我一个A音。”上黄山需要有很好的耳朵,不需要脚,更不需要年轻人通常携带、聆听音乐的耳麦。甚至在阵阵松涛林壑的始信峰前,不需要游人辛勤的走路。在黄山,人类的走路和攀爬是无效的。现代人啃吃的饼干方便面,更加地纯属无效。黄山会在山脚下提前腾空一个人的知识心智学养或年龄,更不用说什么身份职位简历了。不要给他看你的面孔!不要告诉他你懂得多少,不要责疑他仿佛确知你心脏处的那一小块阴影。你的呼吸他听不见,你的跛足他看不见。膝盖有毛病的老年人的呻吟对他而言是多么年轻光棍汉的长夜将尽的欢乐!别跟他说你眼睛不好而你去过地球的五洲汪洋。英语、西班牙语、中文、瑞典文、阿根廷话、巴西人口中讲出的广东方言粤语,在他听来都一样——悬崖上下的风声!这里没有语言,没有人类的表情。所见和所听皆为黑色,皆为黑多黑多的两相并列,犹如儿童们时常引为知己的玩笑形容词:黑咕隆咚!黄山是一统的大雨中的山岩,大雨中的迎客松,大雨中的马尾松,大雨中的管弦乐队式的客房和酒店,可怜的人类,离开了现代西方式的酒店,如何才能够在黄山特有的黑色中活得下来?对于抱怨山上酒店的菜肴昂贵的各同游人来说,波涛汹涌般的山顶上的飓风松涛阵阵席卷之余,这位跟那位,你、我、他,如何可能存活?《哈姆雷特》中著名的台词,在这里铁定变成了每个人的咒语:上(山)还是下(山)?黄山的风景不存人类的语言,看不出任何人类语言污染过的印迹,即使偶尔流露,也过不了天亮。半夜就被雨淋没了。小半夜已失魂落魄了!黄山是什么地方?黄山长什么样?这个问题等于在问:大海是什么?太平洋在哪里或有多大?并且一问一答两位仁兄,必定其中一位是冒傻气的地球人,而另一位是好莱坞大片里的外星人。
  事实上,登过,登上过中国黄山者,都像外星人,身上、脚下、背后、口袋里,某些或某个部位,都好像有那么一点外星人的模样和味道。要不就是影子,像那么回事!背包,哇,好夸张的眼神和装束!游人的眼神,也像他们的装束那样子,有点特点。尤其几个像广东人的美国人,像美国人的广东人,像法国人的越南人和像越南人的尼日利亚人。又或者,淋过一场雨之后,像德国人的巴黎人,像波兰人的俄罗斯人,像克罗地亚人的苏州人……所有这些人,有一天或曾有一天,曾几何时,都在中国的黄山顶上会聚过,团圆过,娱乐过和痛饮过。一个没有名称,事先无任何约定,事后也不曾留下丝毫记忆的派对。一个国际大派对,2003年之后的“世界自然与文化遗产保护区,世界地质公园”。一南一北相隔两百公里的群山,正如大熊猫的两只黑眼圈。大熊猫也有小的时候呀,也有山上吃不到竹子、淋雨的时候呀!怎么办呢,雨中黄山看上去一片黑,可怜而又委屈,身子白白的,细看,原来是雾。身上肉嘟嘟胖胖的,不用说,还是雾。关键走起路来,像雨像雾又像风。人怎么可能登上山走起路呢?人怎么可能登上风和云雾呢?湿淋淋的黄山云雾。瑞士进口,世界上最先进的缆车第一时间开始“吱嘎”响,仿佛缆车的上升着的底端和底部,藏匿有一头中国四川的大熊猫。不知名的动物和身躯一路追随,一路都在不停地拱动游客和乘客们的心脏、胆、胰、行李、床铺、缆车和缆车票。在黄山上,人们手拿一张游览用的门票都很吃力,都累得够呛。在黄山上,人人都想把一张光滑、印制考究的门票变作阿拉伯神话中的飞毯。每一名游客都在憎恨那门票的光滑考究,那上面的每个孔洞。每名游客都喝光他的矿泉水,而在一天24小时里,几十万名游客,没有一人肯动脑筋想想徐霞客、汤显祖们,想想古人是如何没有矿泉水而自在自如地上下山的。古人喝山上的水,山泉水。好吧,山上的景观也许有电视台主持人式的提示屏,上面写道:古人爬山只等天落雨,只等大雨落下,以方便各人,各员随从喝水解渴喝个够。那么,吃饭呢?睡觉呢?在黄山,人人尚没天亮就已经天黑。人人尚未开始走路就已经睡着了,打起难以名状的惊天呼噜来了。黄山的玄武岩,黄山的喀斯特自然地貌,黄山的于非暗和黄山的王绎“彩绘法式”,所有这些西洋红和白粉,所有这些赭石、芽绿、莲青、秋香色们,肉红们,老红们,花青们,深浅们,呵呵,全在宋人使用青绿之前,在采、彩互通之前,在《医方类聚》《阿房宫赋》《南村辍耕录》之前。山上的旧德国货。山上的北方各地皆有的槐花。山上的用砂锅煮一个小时,泥沫撇出,随煮随撇。山上的“双料杭脂”或杭州雀舌。山上的江宁织造,“乌玉块”或者“耕织图御诗墨”。1949年以前的漆和桐油(制烟炱原料)大量的出口,等等等等,全在崎岖多变的小道上拾阶而上,一个个面红耳赤,一个个口干舌燥,一个个气喘吁吁,从古到今的喘息,不停不顾的喘息,奋不顾身的喘息。没人知道黄庭坚当年是怎样上山。也许只在山下住宿几晚,左顾右望;也许只走到了黄山今天的汤口位置。这怎么行呢。在英语里,虽然没有“不到长城非好汉”的豪迈成语,在法语里也自然没有“黄山归来不看山”的阿尔卑斯山以外的说法啊。地球上不再有一座山可能像黄山这样人头簇拥的了。某种程度上,这山仿佛不在中国,可能是在亚洲,但却更像是在非洲,是广漠非洲的一个矗立着的立体大草原。是非洲的一个嗷嗷待哺的计生站。就其日常的荒凉、荒谬而言,说它像是月亮的计生站也不为过啊!所有的人口化作数据、指标,都在黄山这里,在仙人踩高跷处、文王拉车处、天女绣花石下,被一一登记入册,做思想工作,动员全家的几世同堂、大人小孩一起相互督促。状若传说中的天女散花:在亭左石床峰上,松石组合,石是少女,松是绣花的花棚。旁边不远处尚有仙人晒出的鞋与靴(啊,远处一石极细,似仙人踩上了节日的高跷在走路……)。在黄山,一切都化为一场统计数字,1966年中国“破四旧”被砸烂击碎的东西,以各种幽怪志怪的形状走出来,来到了黄山的远近山道上,人们与其说是放松了自己的心情出门游山玩水,莫如说是选择了一座名山前来祭奠或追悼自己,追悼失去了的祖先和家人:一个昨日的世界,在西海景区的石缝透光的云雾中若隐若现。奔赴黄山之旅,就像奔赴一个中同人的想象力,在中国,北与南、东和西,任何一个偏远省份的百姓居民,如果你问他觉得最美的,一生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答案十有八九是:黄山。黄山。
  处于安徽省南部,北纬30°06’,东经118°09’,号称地球上神秘的“北纬30度线”“万山拜其下”的黄山,比庐山高出399米,比九华山高出531米,比更远处的井冈山高出878米,美国的密西西比河,闻名世界的尼罗河,幼发拉底河和长江,都在神秘的北纬30度线上入海;地球上最高的珠穆朗玛峰和世间最深的马里亚纳海沟,也都在北纬30度附近。令人震慑的事实还有,这个神秘纬度线上的百慕大三角,埃及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中国的承德避暑山庄、武夷山、厦门、林芝、绍兴、峨眉山、拉萨、奉化、重庆、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等等。整个黄山山脉,南北长约40公里,东西宽约30公里,山体面积1200公里。而鸟瞰黄山,会更有意思:山脉形象像极了一片海棠的叶子,山脚下的汤口古镇就是叶子尖尖,太平县像叶柄,而从铺村到:北海再到玉屏楼下至汤口的那条山道,就是它的鲜妍透明的叶脉。黄山,是一片飘浮在云海之上的“绿叶”。传说古时候人们登顶远眺,能够望见数百公里之外的天际蜿蜒而去的长江,极远极远的天际有一条白线,我想,那大概是安徽芜湖段的长江吧。所谓“震旦国里第一奇山”,这是有史籍记载以来对黄山加以美誉的最早的形容。这“震旦国”即是古印度人加予中国的特有的称谓。“震旦”一词,多出于佛教经籍。清人方士翌说:“黄山奇态,美不胜收,人人游,换一山;时时游,换一山。”山一直在变幻中。清代康熙年间太平县的县令陈九陛有一妙联:“岂有此理,说也不信;真正妙绝,到者方知。”嗬嗬,嘿嘿。“他山以形胜,观可穷;黄山以变胜,云霞有无,一瞬万变,观不可穷。”董其昌留下的四个字是:“秀甲九州。”有人问徐霞客:你遍游天下南北,依你来看,哪里的山水最为妙绝?徐霞客回答:“……薄海内外无如徽之黄山。登黄山天下无山,观止矣。”后人得之,提炼为更加朗朗上口的格言式:“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几乎每个中国人都耳熟能详了。后来,看山是为了不看见。登天下山,是为无山!
  公元2007年7月,黄山——杭州的高速公路修建工地上,在著名的“花山谜窟”的鸡母山下,工人们无意中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7月5日中午,随着几声开山的炮声响起,乱石飞溅,一个名字叫程国斌的民工清理碎石时,忽然在乱石堆里觅见三大块与众不同的石头,石质光滑,重量非凡。于是,他偷偷挖掘,带回家去排列组合,得一番细察过后,程国斌将不同形状的石块的断裂处仔细拼接,惊讶地发现:石头的形状像一只只牛脚,体积硕大,高约60厘米。观者无不称奇。消息很快传出,安徽省博物馆古脊椎动物学专家们顶着烈日酷暑赶过来,鉴定后定论:这是侏罗纪大型晰臀类恐龙肩带骨,和部分肢骨化石,距今已有一亿六千万年!
  于是,中国考古部门的专家们云集鸡母山上下,再次细致地进行了挖掘,先后出土大量的尺幅不一的恐龙化石,有食肉型巨型恐龙,也有食草型的;大的,身长达13米,小的,仅像一只普通的鹅鸭。专家们最后正式认定:鸡母山是中国华东地区的唯一一处侏罗纪恐龙化石地。
  中国的侏罗纪公园之一,就在黄山。
  现代地质考察证明,距今约一亿四千万年前,恐龙早已经在黄山的崇山峻岭深处称王称霸了。而就在同一时期,中国东部地区发生了一次史称“燕山造山运动”的地火喷发、天崩地裂。生存和活跃在中国华东地区的恐龙种类,就此而遭遇到了灭顶之灾。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白居易的这两行诗,不一定是写黄山的吧。
  “十八罗汉朝南海。”
  “一片之云有异势,一尺之松无凡枝。”
  “走进黄山,立马成仙。”
  “……此一有价值之标本,不知其后落于谁之手矣。”
  “年少游黄山,行行百余里。邂逅两檐者,肩荷野人骨。黄山有野人?闻者悚毛发。”
  “黄山四千仞,三十二莲峰。……仙人炼玉处,羽化留遗踪。”(李白)
  “会稽陈业,洁身清行,遁迹此山(黄山)。”(郦道元《水经注》)
  “森然古木覆苔阴,四顾苍山一径深。六月长廊不知暑,飞泉终日响潮音。”(元,鲍深《祥符寺避暑》)
  “一夜寒风起,万树银花开。”
  “翠壑丹岩千丈画,白云红叶一溪诗。”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常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似乎大海一夜之间刚刚退却的大黄山,各地仍有汩汩的清泉温良地出泡冒溢,山崖活像一个个军队大营里的水龙头,山脚一派湿淋淋的映山红——高山杜鹃。终年云雾缭绕的山峰鳞次栉比,次第而开,高耸入云。云和水、山和天、崖和木、涧和谷、沟和草、寺和石阶,环环相扣,紧密相连,太平洋浩淼的影子如风一般在云海之上蒸腾潜行。石笋、石林、石猴在千年的藤萝枝蔓间四处爬行,活灵活现地丛生,构成一个冰川纪图型洁白晶莹的自然生态。深山溪谷间的雾凇,冰凉的雾气四散飘拂,濡染着。顿时,墨绿色的松针长满了细密的、雪白的“羽绒”。晶莹粉嫩,冰清玉洁。有时迎面而来的一个山峰就像海浪,保持着深海洋面似的诡异岑寂,浪峰上的水花仍在“哗哗”地四处溅泻,对应着月球表面的传奇阴影,仿佛周围的天地,在日出时分刚刚浑沌初开的大宇宙和太空广袤的模样。在黄山的山谷里行走,人们能够感知某种海洋的孤寂,某种时间和文明纪元之初的万物蒙昧的气象。有如穆齐尔的一部小说《没有个性的人》,有如《包法利夫人》和《危险的关系》。
  宛似群山之中的启明星,围绕着黄山山脉而一字排列开的星罗棋布的名山有:九华山、牯牛降、天柱山、大别山、武夷山、莫干山、龙虎山、三清山、齐云山、雁荡山……它们都很有名,甚至一样有名,有的在浙江、江西、福建,但主要在安徽境内。都没有黄山那样的暴雨和黑,都没有黄山那样的奇诡和旷古,或者说,巨制,长篇大论。宛似一幅徐徐展开的山水长卷,并且铁定是在中同的东南展厅的入口处,在它的中心位置。人们登临黄山,几乎像是在用手拉开一幅大山神奇的帷幕。山的幕布,仍在客人手上微微颤动……像古时读书人到一地的书院去拜访书院的山长。黄山,同样有着兄长般的敦厚、沉默寡言和不苟言笑。其他各地的名山,都把属于山地的某一类品性发挥到了极致。例如,更加地濒临太平洋海岸线的雁荡龙湫,那峰峦之间的清幽脱透;武夷山之秀丽婉约;龙虎山之奇特无双;三清山的裸岩众峰;大别山的雄浑决绝;九华山的气贯长虹;天柱山的险绝峻俏……所有这些,黄山稍纵即逝的山道上都有。它是“云以山为体,山以云为衣”之天下名山的集大成者,而且更见险绝,更见清幽,更见雄浑,也更加地一派自然,大气不喘一声,云遮雾绕,迷蒙一片。它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明确别人是否“只缘身在此山中”。唐明皇天宝六年(747)6月17日,中国的当朝皇帝下了一道圣旨:以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轩辕黄帝为名,把此一方神奇的山峦,之前的山名“黟山”更改名为“黄山”。从此,每年的农历6月17日,就成了黄山的命名日。由皇帝亲自为一座大名命名,这样的奇闻不仅是在中国仅此一例,也许在全世界范围里,也鲜有耳闻。“黟”者,读音如“衣”,黑色的意思,今天的汉语中已经很少使用,只有黄山脚下的一个小县城,还在使用它——古老的黟县。尽管它境内的两个古村落已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可前来游玩的许多中外游人,还是习惯把它叫成了“黑多县”。
  黑多,黑多,“峰岩青黑”者多。事实上,因为古代这个小县城盛产一种名叫“黟县青”的青黑色大理石,县就以“黟”命名。这样,古昔年代的黄山山岭,也就沾了县城的光,可是,威仪八方的唐明皇,为什么要替山改名字呢?
  传说,中华始祖轩辕黄帝,曾在更加久远的年代到此山下,由丞相容成子、浮丘公陪同,来到江南的黟山炼丹。丹丸炼成,黄帝口服七粒,可双脚腾空,身子离地;再服42粒,毛发逐渐变色。于是到今天更加著名的汤口温泉去洗浴,连洗七天,尊贵的皇帝终于返老还童了,当场乘天降的白龙飞升上了天庭。后人不信?当地的山民都振振有词,告诉你今天黄山各处的山沟沟里,还留有当时那条天龙下降时,龙的头部被撕扯下的“龙须草”呢。
  皇帝李隆基替黄山正名后七年,公元754年,曾为杨贵妃献诗“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的诗仙李太白,慕名来游黄山,又是访仙人,又是求白鹇,又是在“鸣弦泉”边上喝醉了,酒后佯狂,大吼了三声而去。
  李白究竟是爬到了山的哪一段呢?
  仪态万方的山峦一座座、一丛丛排列开去,保持着神秘地球的“间冰期”之后冰雪消融的温暖和丰满,向每一位前来探访的远近游客们,以山风松涛的样式嘘寒问暖。裸石、深谷、瀑布、奇松,时而像少女头上的发辫,时而又像飞驰的过山车腾空跃起。陪客松、送客松、迎客松、望客松、引客松、接客松、控海松、望潮松、黑虎松、蒲团松、油松……一棵棵,一株株,或举,或立,或卧,或俯,或仰,或削,或虬、或高,或矮……表现出周围空间的风势和地心引力;亿万年冰欺雪压中盘根错节着,四季常青着,远观,如深海怒涛压顶,又像是那排浪拍岸的潮汐。是那样地山呼海啸、枝繁叶茂着,难怪当年李白路过这里,会留下“风生万壑振空林”的感慨!这是怎样广袤深远,怎样浩瀚如海的一片空林啊!清代闵麟嗣曾编修《黄山志》,其中列举当时的十大名松、八大怪松。而在1936年,当年北平植物学会的成员组团考察黄山之后,惊叹这里的丰富植被,将穿石绕径的这些松树统称为了“黄山松”,作为世界范围松树中的一个独立的树种,并与怪石、云海、温泉合称为“黄山四绝”。所谓“无峰非石,无石不松”是也。
  玉屏楼东,文殊洞顶,莲花峰侧,天都峰前,仙人桥畔,西海岸边……一株株奇松,好像天然盔缨,伞形的盾牌,抗击着那风刀冰剑,巍然挺拔,英姿飒飒。这时候,古人在温泉雪后望山的诗句,禁不住跃上游人的心头:“万树光连峰尽白,六华下点鬓先斑。眼空银海三干界,怅望仙居不可攀。”或者:“风欺雪压一重重,生长畸形百不同。唯有后山云谷里,撑天笔立啸寒空。”
  如果我要说,黄山上有一种中国南方的精神,是此一山水精神抽象而又集中的空间体悟,众人可否同感?这一不同于中国北方的空间形象,古往今来,实际上,早已被画家和诗人们,被他们笔下的作品文字以及线条笔墨所反复印证。从陶渊明,从谢灵运、谢朓,从中国伟大的唐代诗人李白,一直到后来的更加见情见性的江西诗派、黄山(新安)画派、徽州文化、黄庭坚、元稹、杜牧、苏轼、朱熹、黄公望、范宽、文同、李时珍、黄宾虹、海阳四家(黄山因有云海奇景,亦称黄海;海阳概指黄海之阳,即他们四人故里——休宁、歙县一带)、弘仁(渐江和尚)、查士标、孙逸、汪之瑞……其中如弘仁在很多年里隐居黄山,曾写诗道:“坐破苔衣第几重,梦中三十六芙蓉。倾来墨沈堪持赠,恍惚难名是某峰。”表明他在漫长的山中游历过程中,游遍了黄山36峰,常常形诸梦境。在这期间,他天天对着山上不同的景观写生临摹,共摹写黄山图60幅,山中名胜50处,构图皆出诸真景,幅幅不同,煞费苦心。所有这些画作,多出诸黄山周边奇妙的真景,技法稔熟,且灵活地运用了元季四大家笔墨,而又在文入画基础上有所创新。他的画从宋人入手,后主要学“元四家”作品,尤其喜欢倪云林,却也更重于直师造化。早岁游武夷,晚年游庐山,常居黄山、白岳(休宁县齐云山),一生与山水为伴,特别是在晚年时,突破了“疏林平坡,浅水遥岭”(倪云林作品特色,同时亦为江南地界属江苏长江太湖流域一带之空间特征),画出一种“笔如钢条,墨如烟海”的气概来,看似清简淡远,实则伟峻沉厚,且寓伟峻沉厚于清简淡远之中,横解索皴,雄放排空。另外有来黄山后以树皮代瓦作棚,居住皮篷直至老死的雪庄和尚,以写黄山真景和花卉闻名,之后,还有清初王时敏、王鉴、王晕和王原祁,史称“四王”,“敢言天地是吾师”(弘仁诗)。更有苦瓜和尚石涛,在黄山的山道上徘徊不舍,留下“搜尽奇峰打草稿”句。汪采白、杨羁、江注、姚宋等画家,他们在山中优游过多少岁月,曾经留下了多少披霞踏雾攀青崖之后的画作诗稿,对于后代的人们而言,已经是个谜。或混同于黄山每日的美景奇观之中了。“漫将一砚梨花雨,泼湿黄山几段云”(石涛诗)。诗人画家们清楚地知道,在钟灵毓秀的大黄山的造化面前,人类的任何活动,都委实太过于平凡渺小了。所谓“天开文运”,或者说“天造画境”,绚丽多彩的大自然,留下一笔或者少一笔,哪是人所可能追摹的!“不知黄山真面目,岂敢狂作黄海图”(李可染);“黄山是吾师”(石涛)。如同黄山天海醒目的石刻:大块文章。
  雨后初晴的黄山,跨歙县、黟县、太平、休宁四县境。其山势由东北向西南伸展,是长汀水系和钱塘江水系的分水岭。以平天矼为界,矼南为前山,矼北为后山。环山约120公里,在秦代以前被称为“三天子都”。认为天都峰就是《山海经》里所谓的三天子者。它的四面皆有障,婺源的率山(亦名天障山)是南障,庐山(古称天子障)是西障,绩溪县境的大障山为东北障。明代人钱谦益在《游黄山记》中记日:“其峰日天都,天所都也,亦日三天子都。东南西北皆有障,数千里内之山,扈者、岿者、岌者、峄者、蜀者,皆黄山之负扆几格也。”唐代志满和尚,宋代的范成大,明代的袁中道、黄汝亨,之后的钱谦益、丁云鹏、普门和尚,清代的施闰章、刘大槐、袁枚、雪庄、渐江、石涛,近代的黄宾虹、李四光等,他们都曾登山游览,使黄山的名气越传越广。唐代大诗人李白,写下了“黄山四千仞,三十二莲峰。丹崖夹石柱,菡萏金芙蓉”的诗句,把黄山描绘得象金色莲花一样美妙。宋代吴龙翰、鲍云龙和宋复一,曾身带干粮,历时三天,在成淳四年(1268)十月十六日登上莲花峰顶。吴龙翰在《黄山纪游》中记曰:“上丹崖万仞之巅,夜宿峰顶,霜月洗空,一碧万里。古梅谈庇,鲁斋诵史,足庵歌游仙、招隐之章。少焉,吹铁笛,赋新诗,飘然有遗世独立之兴。”正如清代程弘志所述:“山行之险,莫如黄山。而黄山险处,乃黄山奇处。险不极,奇亦不极;险至不可思议,奇亦不可思议。”因此,黄山素有“天下第一奇山”之称。明代钱谦益在《游黄山记》中记曰:“黄山无树非松,无松不奇,有干大如胫而根蟠屈以亩计者,有根只寻丈而枝扶疏蔽道旁者,有循崖度壑因依如悬度者,有穿罅穴缝、崩迸如侧生者,有幢幢如羽葆者,有矫矫如蛟龙者,有卧而起、起而复卧者,有横而断、断而复横者。”“鬼工险莫如,天匠巧欲尽。”古人游此,“一步十叫绝”。怪不得明代智舷《登石笋矼》诗说:“化理不厌奇,濡毫讵能状?”惊叹大自然造化黄山奇峰怪石之奇,是不能用笔墨加以形容的。皖,是美好、明媚的意思。唐代名诗人李白诗云:“奇峰出奇云,秀水含秀气。”由于黄山位于中亚热带,雨水多,湿度大,常形成云雾缭绕的局部气候。又因其峰峦高度不等,方位不一,峰顶和向阳坡的水分蒸发与山谷和背阴坡的水分蒸发速度相差很大,水汽凝集而成的云雾不断上升,不断变化,气流在山峦间穿行又受到不同方向山峰的阻挡,形成了深壑林间特有的山谷风,这样便产生了空气环流和烟云弥漫、变化无穷的现象。这些云雾,时而堆棉铺絮,平静得像玉池一般;时而轻飘慢流,像款款舞动的素绢;时而风起云涌,像滚滚波涛,将万道山梁一齐淹没。清代吴应莲,在《黄山云海歌》中对此作过具体而生动的描述:“黄岳凌空数千仞,干岩万壑含精蕴。有时喷薄结成云,弥山遍谷皆缤纷。平铺峰顶滔天白,五更变幻长空色。望中汹涌如惊涛,天风震撼大海潮。有峰高出惊涛上,宛然舟楫随波漾。山巅古木气萧疏,何似桅樯列画图。风渐起兮波渐涌,一望无涯心震恐。山尖小露如垒石,高处如何同泽国。斯为大地一奇观,狮子峰头最耐看。云蒸山顶成沧海,云消山色依然在。须臾阳谷辉乍腾,片时沧海忽消沉。乱云漠漠归岩壑,山顶波涛不复作。峰峰依旧扑青空,千年绝壁留仙踪。”
  茫茫苍壑,云雾弥漫汇成浩淼的大海,一座座群峰青崖似大海中的岛屿。站在玉屏峰之立雪台上,向东北方向眺远,见那云海层层翻卷,中有一艘舰艇待发,这正是华东第一高山气象站——黄山站。高高屹立在1840米的光明顶上。东面远山绵延,气势磅礴,脚下怪石峥嵘,巨壑万丈。南面是莲花峰、天都峰两相倚天。“鳌鱼驮金龟”正隔海远望;西方峰峦奇峭,如出水芙蓉可爱,一望无余。北边,则是雄霸一方的狮子峰、贡阳高山。万卷诗书似的黄山最高峰,正坐落在这个绝妙的“五海”烟云之中,朝迎日出,暮卷余晖。似乎,生命的意义并不在于创造,而在于浪费。正如爱情之凄绝,不在于见,而在不见。在云海茫茫之中的莲花峰、天都峰峦,多少空山仅余松涛回响,多少美景只留下了游客相机内作废了的胶卷。在今天,则是手机的流量,越来越忙碌的白色充电器。在黄山上,一个人往往会目测自己的一生远去,空自消融在这中国式广袤的河山。人大多意识到自己的生平业绩,所谓的事业成败,在多大程度上被浪费了。人和黄山这样的一座名山,这样规模的空山交谈,是多么难得、奢侈,多么珍贵而又离奇的一桩事情。在中国人心里,黄山好像是中国人心目中的富土山,虽看不到血渍斑斑的樱花飘零,却也永不见高耸入云之黄山松柏凋谢。以松树来度凄美的樱花之心,大概,就是日本国跟中国的区别吧。同样的天地自然,铸就出不一样的山水人情。在黄山上每天会有多少游人的观感被浪费。他们一个个下山时还那么充实和幸福。乘上缆车下山,竟身轻如燕,爬一趟山,体重减去了五斤。黄山成了中国境内第一号健身房,大汗淋漓的春天山野的映山红,对应着冬天著名的雪景或《黄山雪霁图》。富土山以日本国遥不可及的终年积雪闻名,黄山却如中国街头巷尾的天井弄堂,大小孩子全都挤在那里谈天说海,大摆龙门阵,纵论山海经。你越走近山,山越陌生,不改初衷的陌生。好像桑德罗•波提切利(1445-1510)的绘画。“……富有情感。这在绘画历史上是个创新……带着情欲和忧伤在波提切利的作品中瞌处可见,如天使、圣母、圣徒、男孩、少女,在玫瑰红、棕褐色、灰色和灰白色的精致色彩中淋漓展现。波提切利的个性中有种一成不变的、充满幻想的孤独。它们尽现在我们眼前,但却拒绝我们的亲近。通过紧张刻画的线条,这些作品给感官带来沉重或厚重。它们平静的脸庞带有栅栏的白桃花心木背景,一种被培养起来的封闭。”(卡米尔•帕格利亚《性感人物》)人们知道,波提切利的名画《维纳斯的诞生》描绘了人类绘画史一个多么惊心动魄的主题:重生。美的重生。而在乔尔乔内的《暴风雨》,瓦萨里的《神圣家族》和拉斐尔的《圣母加冕》之间,波提切利的作品清新,宛似远方的天空一道闪电划破昏暗的乌云。
  黄山矗立在东方亚洲的昏暗人心之上。山峰黛黑、青翠,不时发出噼里啪啦暴风雨之前的雷声。山峰的多个轮廓线有火药味和记忆危险的硫磺味。云海有时就像黑夜传奇。有古墓丽影那样的吸血鬼背景或中世纪传奇。它像一艘停泊在海面的沉船,栩栩如生,刚刚被打捞出水。一名叛国的间谍在国境线边上被生擒。底下的船舱有多少沉甸甸的珍宝金币,尚不可知。因为,它在自己的毁灭里面威风凛凛,同样,它也在自己的海神波塞冬的歌队,在希腊歌队面前威风凛凛。它的悲剧,人们不幸聆听成了喜剧;而它的喜剧,人们的脸上,又滴淌下了纯属多余的痛苦的热泪。中国的《诗经》年代,黄山早已经发出自己的声音。晋代王嘉的《拾遗记》里,有其中一页被在梁武帝年代的一名小王子,籍录在册。大意如下:……“老聃在周之末,居反景日室之山,与世人绝迹。惟有黄发老叟巨人,或乘鸿鹤,或衣羽毛,耳出于顶,瞳子皆方,面色玉洁,手握青筠之杖,与聃共谈天地之数。及聃退踪为柱下史,求天下服道之术,四海名士,莫不争至。五老即五方之精也。”又,《神仙传》载李根两目瞳子皆方。又引《仙经》云:“八百岁则瞳子方。”看看,大黄山的眼睛是方的,有棱有角。人活八百岁,眼睛也能够见方。那名梁代的小王子,名字叫萧绮。关于《拾遗记》的作者,杨慎《丹铅总录》有如下文字:“陇西处士王嘉,隐居倒虎山,有异术。苻坚迎之入长安。按嘉字子年,今世所传《拾遗记》,嘉所著也。其书全无凭据,直讲虚空……”
  在王嘉生活的年代,所谓“直讲虚空”的黄山,还少有曲径通幽处能入中国文人志士的法眼。中国南方广袤山水,尚不被人们所熟识。相反,在中国的北方,太行、五台、华山、泰山、秦岭或终南山,已经以其与南方山水相迥异的方式进入中国文人心灵的抒情样式。黄山之于中国的南方,有如八百里秦岭之于北方。正如黄河和长江之差异。中国文明的源头,昔日,还在黄河最大的支流——渭河流域的两岸,探索和徘徊。北方的高山,坦露直陈,少南方茂密的风水和植被。其线条刚直、逶迤、重叠,有乱石崩云之势。表面多沙石,表面多砂碛。颜色灰黑。对时间的认知最终也掺杂进了对空间的探索。中国南方和北方的差异类同,有点像钟摆的左右晃动,所谓“天下服道之术”。多少古代读书人的心智,都注目在这其中天长地久的“道”字上。说出“黄山是吾师”的石涛和尚,跟说“居反景日室之山,与世人绝迹”的王嘉,中间相隔一千五百多年,其间完成了多少国人在自然中的往返穿越,多少精神的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孤独壮举。人类思想的大砍刀一路前行,消失在南北群山的莽莽森林深处。由此,今天,一个没有到过秦岭的人,能说自己去过北方吗?正如一个从未登上过黄山云屏峰胜景的人,无从谈论江南的烟雨、庐山云雾和西湖的杨柳岸一样。白云浩浩,铺海千里,澜翻絮涌,而溪谷青翠。千条流泉,万道山峪,雨气云腾,沉于银涛。百丈泉、人字瀑、紫云楼、岩音小筑、白龙桥、洗杯泉……诚如李白诗歌里的象形:“黄山四千仞,三十二莲峰。丹崖夹石柱,菡萏金芙蓉。”“谁在深山植藕茎,盘旋人在节中行。躬身如揖层层拜,抬膝过肩步步升。花瓣敷陈色翡翠,芳根挺立质瑶琼。登高别有怡情处,倚石抉云看太平。”黄山附近,安徽泾县与太平县交界有一大湖,名太平湖,有藏于深闺人不识的林壑掩映之湖光山色,传说过去从黄山顶上,能远眺山北面的太平湖。而这一切,都在一场山中特有的大雨中化为乌有。在黄山,所有的游人都在关注着雨,关注复杂多变的天气。因为天气在黄山上实在太过诡异了。雨随时都可能落下来,即使前方一轮朝阳万道金光。夏天有时就是无端砸落在游客头顶上一场湿答答的小冰雹,这冰雹落在山道上,仍在松林树端,在草丛闪烁发光,仿佛一群深夜出行的萤火虫。每个上山的游客不是赶在一场雨之前,就是在浇淋得浑身透湿的一场雨后大呼小叫着。雨落下来,无论冬夏寒暑。在景区沿途的小卖部,人们购买雨衣雨披雨伞就像战时警报声中的难民们被有组织地排队撤向防空洞。没有人脸上有侥幸躲过的表情,人人都很顺从听话。似乎跟雨同时下落的还有闪电。至于爬至半山途中,或到某处的坡地歇脚时能否“天开文运”,碰巧遇上某个雨过天晴的刹那,能够有足够好运气“跌入”云海,也即邂逅仙界的美景,那就完全是听天由命的事情了。很多的游客成天在一朵黑云的深处走路。他人走到哪里,云也跟随到哪里,一天一夜的黄山之行,完全是俗话所说的在“云里雾里”,根本连一线晴好的天光也没福气消受到。这样的游客比例,占据掉五分之四,甚至更多的程度。所以来黄山一趟不够,来黄山两趟不够。一个人设若三游黄山,能够有一趟邂逅此云海雾散之美景,已经是上好的运气,得了上上签了。多数中外游客,大抵只上山一趟,几乎只遭大雨浇淋,一生中会留下被山中大雨如此可怕地上下左右浇淋一场的体验。大雨有时下到前后左右空无一人、震耳欲聋的程度。雨在半个下午的时间里把一名伦敦来的绅士完全变成了目不识丁的亚洲的山民。类似的山民,一年365天,天天都在黄山的崎岖山道上走着,徒步策杖,神神道道,哭哭笑笑,不男不女。黄山整个就像一个“水帘洞”,似乎只接受《西游记》那样搞笑的章回,只允许“美猴王”家族的大小喽哕们,在山林深处跳荡腾挪。从古至今,前来玩赏的人类都处于被动尴尬的地步,即使瑞士生产线配置的世界高端的缆车技术已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把山南山北环绕了几圈,对前来朝拜的游客们处境根本上的尴尬并无几分改善。旅游、旅行是如此不体面的一桩事情,雨中黑乎乎的黄山给予了最直截了当的说明。人们几乎看不见他的手势,只看见他冷冰冰的眼神——那毋庸置疑的大山的眼神。“恍惚难名是某峰”啊。另外,亚瑟•爱丁顿的格言——“熵是时光之箭”。
  “从器官上讲,人类语言具有液体性,在整体上有流量,在辅音中有水……水呈显在我们面前犹如一个完全的存在:它有躯体、灵魂、声音。水也许胜过其他任何一种本原,它是一种完整的诗的实在。”很多年前加斯东•巴什拉说的这段话,仿佛是在旅行黄山途中说的。因为,黄山正是那样一个行进在雨中的硕大的器官。
  一滴雨落在迎客松上,另一滴雨根植进玉屏峰下的青狮子石壁。悄无声息的山风在深谷轻漾颠荡,雨雾从谷底翻卷升腾,弥漫向高空每一道石崖石阶,又落下来,分别是置搁在每一名前往黄山朝山朝圣者面前的不同运气。哪一种更好?见是云海、晴空、美丽的雾;不见是山中大雨。古往今来,在同一次旅行中两者皆而有之的幸运儿很少,除非你在山中住宿数日,待上至少三天或一周以上。有时候阴雨天气持续上很多天;而在阴和晴天,云海和雨水,见和不见之间,人们只能随缘。高海拔的山上每一根松针,都垂挂着一滴晶莹的雨水;每一根松针,在瞬间成了造化神奇的,令人眼花缭乱的玻璃吹管,向前来攀爬的旅客展示大自然的森严崔嵬和群山苍黛的鬼斧神工。在一滴雨的分量里有全部大黄山山脉的轻逸空盈。旅客在雨中的山道上攀爬崎岖的古黄山,好像最终是在攀爬一滴雨——天落雨。而山在不断垂落的雨中透明清晰,好像冒雨前来的旅客脸上艰难的表情:雨、高山、旅客三者,可以相互比喻和对照,相互唱和,甚至混同置换。想想,到黄山而不能见黄山,是多么美的一件事情,多么难以想象的奇闻和美谈啊!更何况还有这么大的雨从天而降。在旷古的雨暴、雨帘声音里,游人眼前的,是一座多么不可思议、令人震耳欲聋的大山!
  雨渐大,挡在游客的面前。身上的雨披,通常是山脚下买的一次性廉价物品,雨中会发出非常怪异的“劈啪”声音,好像人们在走山路走到一半的时候身体重新发育了,长出了神奇的传说中的翅膀。人身上随身携带着禽鸟翅膀,这也可谓是黄山之一景。
  几乎每名上山的游客,都带着形状不一的雨具,而且通常都派得上用场,却又最终无效。因为雨有点大或者委实太大了,超出了人类通常合理而自如地使用这些雨具或野外御寒用具的范畴。因为黄山最终是落向大海的一滴雨。或者,是《红楼梦》式的慨叹:“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说文》上说:“墨者黑也,松烟所成土也。”“真学士不以鲁鱼虫亥豕为意。”“……不为其他,只是一束或一定数量不同知觉的集合,这些知觉一个接着一个,速度之快,不可思议,并且在永续不断的转变和运动中。”(休漠,《人性论》,中译本252页)
  黄山是一句帝国的话语。旧德国话。
  在一帧古人的旧画中,黄山被描绘成孤零零的小山村,终年积雪而处惊不变,略显荒僻。似乎整个山上仅剩余一名老叟,一个扫地煮茶的小书童。这是有道理的。这是“一座仙山、两棵奇松、三奇四绝、五海、六区、七十二峰大黄山”在空间上的浓缩。人们把它雕刻在窗户、屏风、门楣和床板上,雕刻在核桃、玛瑙和田青玉上。自古兼有“泰岱之雄伟,华山之峻峭,衡山之烟云,匡庐之飞瀑,雁荡之怪石,峨眉之清凉”的大黄山,事实上,不止72峰。在新版《黄山志》上,按海拔高度罗列出的有名有姓的峰峦就已有80峰了,可见72只是古人报出的一个虚数。其中,终年寂寂无名,几乎不为人知的1000米以上高峰犹有:引针峰(1481)、采石峰(1122)、醉翁峰(1005)、书箱峰(1386)、耕云峰(1685)、虾蟆峰(1642)、钵盂峰(1486)、布水峰(1452)、枕头峰(1005)、薄刀峰(1677)、飞龙峰(1627)……外加有记载的溪流24溪;植物1452种,其中有七十多种亚洲珍稀植物;鱼类24种;两栖类20种;爬行类动物38种;鸟类近两百种;脊椎类动物三百种,常见的动物有:虎、豹、熊、鹿、野猪、弥猴、黑麂、四不像、穿山甲、娃娃鱼……黄山著名的奇观之一“佛光”,平均每年出现42次,每个月出现2-5次,而佛光乍现的时间多在早上九点或傍晚六点前后。“艺海楼”下的八角形竹亭,名“炼玉亭”,唐代诗僧、第一个登临天都峰的僧人岛云和尚,当年就夜宿此亭中。到了宋代,大中祥符元年,皇帝赐封名为“祥符寺”。明嘉靖年间,文坛复古派后七子盟主,南京吏部尚书诗人王世贞,带领“三吴两浙”一百多位名士,浩浩荡荡前来游玩黄山,也住宿在此亭;徐霞客两次游黄山,都以此竹亭为下榻处。
  山上的大雨有点像欧洲教堂中那些修复旧画的画师和工人们。或精笔描摹,或匍匐趋前。一部分是教堂穹顶,墙上的壁画;一部分是珍藏在箱匣中的架上油画。一年四季,冬季暗寒的黄山,大概较为接近它在旧画中的萧朗枯瑟。其余的山景,似乎都随烟云雾岚提前蒸发掉了;或者说,被画家手上的画笔寥寥数笔,不求形似地删除掉了。在某种更加训练有素,终古,常年不变的凝视中。黄山会在空间的某一处,渐渐显露出它在群山环绕中的小山村的原貌,或者说旧貌。无季节变更,无时间长河的侵蚀。只剩下专属于最伟大的画家手上的几根从容高古之线条,几处折皴痕……汪采白……徐渭……黄宾虹……其中突出的有:清代梅清的《云谷曳杖图》,萧从云的《天下名山图》,石涛和尚的《十八罗汉图》《黄山三十六峰意图》,程功的长卷《黄山图》以及郑板桥手书的楹联:“以八千岁为寿,之九万里而南。”一个到另一个之间,山似几个枯索的人名。似乎很普通寻常,溪流部分很短促。峰峦清简淡远。在画作的空间,人类几乎不可能攀爬上去。没有多少人类社会的印迹,相反,地面上的山岩是跟天上并不显现的星空相类似,心心相印。漫长的黑暗若冬季本身一样刚刚褪去,景物正进入春寒料峭的早春的田野。这时候的黄山像一股暖流,充满隐秘不可知的春讯。万物都在画家笔下的一点苔藓绿、一小笔北方冬季式的石青颜料上蠢蠢欲动。其间的山石,除了先用墨和花青分染之外,另外还要小心翼翼地和石绿同时涂上……涂法是:首先把头青兑入稠胶水,要预先估计它们的使用量,宁多勿少。而描绘人的衣裳,鸟的羽毛,画上的山石、树木,天色以及一部分器物,多会使用石青。如果在青色上面,要求有浓淡深浅,那就需要先用墨和花青,染出浅淡深浓的底子。事实上,在临摹古代绘画时,对已经晦暗残损了的颜色进行复制,并不是直接在鲜明显眼的颜色里,兑和上了暗褐色、黑灰色,一下子涂上去的。想要重视原作上已经变暗磨损了的颜色的色度,用那种方法,是不可能实现的。山崖的形状,有时,像飘逸的仕女长裙,有时更像紫绒绒的花瓣,紫巍巍的服装。必须先画出它们用于在空间存放、远观的体积和质感。只用一支笔,先蘸清水,再用笔尖蘸洋红或胭脂,从花瓣根部向瓣尖拖染,越向尖巅色越淡。类似的技法,叫“拖染”。如果拖染一次的效果不够(通常不够),就再来一次……染到山峰有了悬空绽放、迎风飞舞的感觉为度。分染、拖染和承染。整个奇卉异花般的大黄山,就像早春绽开的第一朵鲜花的花蕊,像普通田间的雏菊……那么,黄山原作的可能的旧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有时候,在曙色初现的天都峰,整个纵横几百公里的黄山景色,像极了黎明时分漆黑朦胧的天光。这内含绚丽的天光,似乎迟迟不肯显现,不愿意被人类以肉眼捕捉到。在颜色上,介于渐白、深黑之间,更黑,更加地阴森冷峻。重重叠叠。山峰来到人世间的目的,似乎只是为了黑,黑暗;只为人心的更加离奇诡异的黑暗莫名。山体不说话,不说明这一点,一种了无悲伤的鲜妍竟发的山岩丛生。处处弥漫出生命的风采,但却没有感情,丝毫不流露动物们由此栖息的,通常所见的喜怒哀乐。一阵山风加深了此种万物寂灭的黎明前的深黑感觉。生命周围排列着的山岳,就像管弦乐队中乐器身体上的金属部件,暗淡中闪亮,熠熠生辉。“一夜寒风起,万树银花开”,“处处路通琉璃界,时时身在水晶宫”。雾凇四处纷披。黎明,或天色将亮又黑时,是默察黄山最佳的时间节点。此刻万物初醒,东方欲晓……周围所有的山峰仍在沉睡中。天都峰,是黄山最为险峻的主峰,在没修筑山中著名的“天梯”之前,只有明朝的普门和尚和徐霞客等极少几位探险家,曾经攀登过。更多的游人,都只能望洋兴叹。所谓“何年白日骑鸾鹤,踏碎天都峰上云”,“天都欲上路难通”啊。过去的两千年里,人类通往黄山,也经历了原始山道、天梯凿通、乘坐缆车三个不同的时空阶段。所谓“飞鸟难落脚,猿猴愁攀登”的古代黄山,今天的游人和旅客,也很难再去体会和追寻到了。因此,黄山,实则存在有一个多重空间的形相。有人曾统计,黄山“凿石为级”而出的“天梯”,总共有三万九千多级,皆为石条砌筑的台阶,穿岩架壑而成,远看,宛若一条矫健的游龙,依山傍壁,时而顺山峰直蹿云表,时而缠绕着峭岩悬挂深谷。“天梯”中间,另外有“八百级莲花沟”“百步云梯”之险。古时候,“陆海不通、舟车隔绝”的大黄山,“自石壁外无路,自岩窦外无宫”,所以长年“闼灵隐秀,……世或不知有此山,或闻其名而不得至”。那些慕名而来的各地旅行者们,即使深入莽莽苍苍的古徽州丛林,到了黄山脚下,也只能“一扣山径为止”。著名诗人贾岛、杜苟鹤来黄山游,只因到了山脚下,找寻不到上山的路径,于是,在汤口附近的村落上住几晚,洗了温泉就转身回长安了。直到明朝中叶,也即贾岛时代之后七百年,大约1450年左右,一个名叫惟安,法号普门的和尚,才发愿改变了这一原始的山境,“爰建院以供文殊,辟石作阶以通往来”。而在徐霞客的《游黄山日记》里,描写了当时玉屏峰梯级的艰苦原貌:“塞者凿之,陡者级之,断者架木通之,悬者植梯接之。”自普门和尚发愿,动手修凿“天梯”之后的几百年,附近的村民樵夫们,一直在自发筑路的艰苦卓绝中。
  明代,一个叫杨浦的旅行者对当时登山的情景,作了如下记录:“……时而蛇行,时而猿挂,时而虎腾。及至,相鼓相戒,相懊相诧,相纬相叫,绝而吐舌气塞者,不一状。”“天梯”真正意义上的通行无碍,已经是在中国清王朝的咸丰年间!“阶多自然,石阶高尺余,或不盈尺。阔仅容足,盘旋曲折,高下参差。”或者,一个当时的歙县人黄肇敏的文字,可以代表当年攀爬山岭者的心声:“壁骑路中,非越壁不得过。视壁下,凿有足迹,须依痕方可停足。幸止三步,外则万丈深渊。……遂令者拉之如栏状。因之一手执布,一手扪壁,次第而过。”古徽州人共建黄山“天梯”石道,整整花费了四百年!
  世界上只有两类人,一类是有爱情的人;一类是没有爱情的人。正如黄山作为人群的分野:一类人不知黄山;另一类人登临过或即将登临黄山。“天梯”落成之后,历史上还曾出现过“海马”一说。清代读书人麟庆记载说:“‘海马’者,土人之善于登山者。”原来“海马”指的是当地最善于游山的山民,用自己的肩背负责一路从山下背游客上山,相当于今天职业的导游,所不同的是,除了劳神动嘴巴说之外,还要付出自己身上的力气!因为黄山古时又名黄海,所以一些当年以此为生的山民们,便落了个“海马”的“美名”。清人曹文植的《黄山纪游诗》中,有一首就题作《海马驹行》。那些终日游荡在黄山各峰之间的旧时的“海马”们,几乎形成了昔日登临黄山的另一种“道路”,是贵人们踩着穷人的肩膀游山的路。直到20世纪中期海马们的职业生涯仍没有中断,只不过后来者改自己的肩背为抬轿子而已。今天,在世界各地最险峻、高海拔的山峰,例如欧洲阿尔卑斯,非洲的乞力马扎罗,南美洲的安第斯山或巴塔哥尼亚,亚洲的珠峰、乔戈里峰、南迦巴瓦峰附近,以此方式为职业者仍大有人在,一般多为当地熟悉路径、气候、登山的风险的职业陪同,换个说法:登山的“顾问、随员”。就其职业所要求的对于一座座眼前大山的了解和熟知程度,这样的当地山民往往令人肃然起敬。他们一个个活像行走着的一座大山的活字典。例如非洲草原上的帕帕尔人,中国西藏的康巴族人,尼泊尔喜马拉雅山区当地的夏尔巴山民。
  明快秀丽、渴墨焦笔的黄山,凝聚着自轩辕黄帝经此炼丹直到我们今天的一整部中华文明的璀璨史诗。山上的每一景点、每一层石梯、每一折转弯都类似这部辉煌巨著中的页码。传闻,当年的黄帝到了山上,住宿望仙峰。他把珠函玉壶统统带往一石室去,饮甘露山泉,披霞衣,戴宝冠,蹑珠履,顿时光辉照满了整个山谷。至今,周边的山峰,仍以朱砂、炼丹、浮丘、容成、仙人、上升、仙都、望仙之名命名。一望而知,都是从古籍《周书异记》里取来的。又名炼丹峰上的峰岩下方,另有一炼丹灶,峰下有炼丹源,源中有炼丹水,以及洗药溪、捣药石臼等。中国其他地方的名山大川,估计很少有“洗药溪”这样的溪流名吧。不远处著名的“仙人峰”顶,有两块巨石如人相对而坐,当地人传说朝南坐者为轩辕黄帝,北向者为浮丘子。李白来黄山,留下一首诗的题目为《送温处士归黄山白鹅峰旧居》,中间所提“白鹅峰”,正是游人今天大多经过的“白鹅宾馆”附近吧。“他日还相访,乘桥蹑彩虹。”李白到山上来的那一年,考证为唐天宝十三年(754)。当年李白54岁,往来于宣城、秋浦、南陵、石台等地。从五里桥,到汤岭关的途中,一处叫作鸣弦泉的胜景,崖下巨台横空,“两箱直削,下临无底”,雨后飞瀑直泻,拂巨石而过,声若奏弦响素。泉右下另有一方巨石,传说李白在这里喝醉了酒,曾绕石三呼,后人称“醉石”,石上至今留有明代嘉靖年间的题刻呢。
  徐霞客两次上黄山。第一次是明万历丙辰年(1616)二月,时值大雪封山,“壑深雪后,一步一悚”。他不畏风寒,在茫茫风雪中独自一人攀爬,依次游览了祥符寺、慈光寺、石笋缸、狮子林和光明顶,以及后山松谷庵等;两年后,1618年九月初,徐霞客再度来游这方令人啧啧称奇的名山,终于饱览了天造画境也似的天都峰、莲花峰和文殊院(今玉屏楼)。初四日,在当晚日记中,他借助山洞的篝火光写下这样妙绝的文字:“……既登峰头,一庵翼然为文殊院,亦余昔年欲登未登者。左天都,右莲花,背倚玉屏峰,两峰秀色,俱可手挈。四顾奇峰错列,众壑纵横,真黄山绝胜处,非再至,焉知其奇若此?”兴奋之情,跃然纸上。“要不是我再来一趟,怎能看得见这样光彩的奇境呢?”——“至天都侧,从流石蛇行而上,攀草牵棘,石块丛起则历块,万崖侧削则援崖。……每念上既如此,下何以堪?终亦不顾,历险数次,遂达峰顶。”“日渐暮,遂前其足,手向后,据地而坐,下脱。”他登上天都峰顶,看到“万峰无不可伏,独莲花与抗耳”;然后,又登临莲花峰顶,只见“四望空碧,即天都亦俯首矣”。以眼力目测,得出了莲花峰略高于天都峰的正确数据。
  比徐霞客早约大半个世纪,明代还有一位有名的学者、地理学家、地图学家和旅行家的,名叫罗洪先,也在黄山各地留下游踪。在今天的汤口镇近处,古时候有一块石碑,上刻“黄山一望”四字,笔法苍劲润古,正是罗洪先的亲笔。游祥符寺时,他在寺院墙壁手书两首游黄山诗:
  何年白日骑鸾鹤,
  踏碎天都峰上云;
  欲起轩辕问九鼎,
  道衣重侍玉虚君。
  紫翠林中便赤脚,
  白龙潭上看青山;
  药炉丹井知何处?
  三十六峰烟月寒。
  从遥远的印度来到黄山,编麻为衣的麻衣僧,因为喜欢这方奇异的山境而留了下来,在今翠微峰的地方建起了翠微寺。唐宣宗年代,风闻朝廷要毁寺屋,减僧尼,麻衣僧悲从中来,左思右想,写下如下一首诗:“敕命如雷到翠微,佛前垂泪脱麻衣。深山有寺不能住,四海无家何处归。”这首诗后来传到皇宫里,皇帝看了,十分怜悯,答诗四句:“忍仙林下坐禅时,曾使歌王割四肢;况我圣朝无此事,直教修道又何悲!”于是诏赐麻衣僧留下来,仍旧住到翠微寺去。
  今天游客云集的玉屏楼,已经是新建的缆车的一个山中站台,实际上,它的前身是著名的文殊院,从前,文殊院门前有一副海外闻名的对联:万山拜其下,孤云卧此中。
  古院,旧联,今人已不可见矣。
  事实上,大旅行家徐霞客能够在1616年第一次来黄山,是跟1612至1615年三年间黄山景区之声名大震相关,也跟普门和尚的终年趺坐诵经相关。1612年,万历四十年六月,朝廷为黄山的法海禅院赐匾额“护国慈光寺”,同时赐佛经、袈裟、锡杖、香烛等名贵物品数件之外,另赐300两银子,作为扩建寺产之资,尤其是宫中的李太后,又亲赐高达七层的金佛塔一幢,每层有大佛四尊,共28尊。光护送这幢佛塔从北京运抵黄山,路上就花了整整三年时间。第一年,自京城运到徽州府(今歙县),再花两年时间,才把它运到了黄山山脚下的汤口镇。万历四十三年(1615)夏天,组织民工抬运十几天,才把佛塔安全请到慈光寺。这期间,发愿在深山苦修的普门法师耗尽了心力。
  来自陕西眉县的普门法师,俗姓奚,从小失去父母,出家后初名惟安,因爱上佛经中“普门”二字,于是改名普门,号云亭。
  他不识字,但悟性极高,出家后云游四海,遍访名师。后来去了山西的五台山,拜当时的住持大法师空印和尚后,眼界顿开。万历十二年(1593),他在一个夜晚研习佛法,于似睡非睡中,眼前出现一片幻景,看见了南方一座缥缈壮丽的仙山。他醒来不知道是什么山,于是第二天下山,开始新一轮云游,去各地寻访他梦境所得的仙山,终于在万历二十三年(1595),四处探听,来到徽州。五台山高僧来到徽州的消息,在当地刮起了一股崇佛旋风,达官贵人、豪门富商、穷苦百姓纷纷前往,请求皈依,一时竟达几千人。可是,当普门法师终于听说徽州府辖下有一座美丽的大黄山他尚未抵达时,不顾众人挽留,竟于大雪封山的当晚,破雪登奇,扪萝涉峭,一口气登上黄山胜境,积雪皑皑的峰峦,竟然跟法师数年前梦中所见一模一样,于是,普门和尚留在山上,再也不愿意走了。
  普门选择了面朝天都、莲花三峰的玉屏峰下建造寺院,名“文殊院”。之后两年,他觉得文殊院规模仍旧小了,就来到朱砂峰下,将原来的“朱砂庵”改建成了“法海禅寺”。万历三十八年(1610),他又毅然赴京,想请当朝的皇上为新建的禅寺亲点题名。他动用各方关系,使皇宫内外都知道了这位来自徽州黄山的大法师。三年后,他的心愿终于实现,一夜之间美丽的大黄山蜚声海内。这期间耳闻黄山大名者,包括仍在南北各地游历的江阴人徐霞客。
  金佛塔落座慈光寺十年后,已经是明天启五年(1625),普门法师已年老,80岁的老和尚决心坐化。传说,他携杖北行,向生活了31年之久的黄山诸峰一一告别,于当年六月十二日,抵达位于清凉峰附近的“乘源禅林”。这是一场感人的告别。法师一人独自趺坐说偈:“处处西方地,我无西方心;满目皆莲花,惟不见我身。”言毕,合掌而逝。
  如今,慈光寺旧址犹存,有三孔寺僧日常所用的大灶,中间一口直径达1.5米,名为“千僧灶”。
  文殊院前遗一文殊台,台右侧,有一石凹如椅,相传,是普门法师趺坐诵经处,因此文殊台古时又称“文殊打坐”,自此登临,远山重重,如波涛汹涌起伏,白云荡漾其间。
  古时的徽州,群山合抱间有很多虎豹。传说普门法师生前养过一只老虎,那虎经常替他用口衔柴火做事。有一天,普门外出,山路上遇一群强盗,他面不改色,回答:“请与我一同回寺里去,看看徒弟们有没有钱财。”进入寺内,强盗们陡然见一只斑斓大虎,个个吓得面如土色。而老虎见了法师回来,则执弟子礼。普门圆寂之后,每月的初一、十五两天,那只老虎都要到他的葬身塔前来朝拜,一年四季,从不缺席。当地的山民,称那只虎为神虎、义虎。
  明朝时,还有一个名字叫“方夜”的旅客,对黄山爱慕至深,自述曾“四入黄山,上文殊者五,登光明顶六,莲花二,天都一,六登飞来,五度云梯,其他以一二至”。他还把自己登临的高山一一比较,认为:“光明以远擅,莲花以高擅,天都以奇大擅,文殊擅奇奥,散花擅幽人之至矣。”——好一个“幽人之至”啊!
  时间进入中国的清代,明清交替之际,甚至各地的仕女也慕名前往。素雅名妓董小宛,在嫁给冒襄(辟疆)为妾以前,曾游历黄山。当时的著名诗人吴伟业,曾在《题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一诗中,对她的游历,作了如下描绘:“钿毂春郊斗画裙,卷帘都道不如君;门前移得丝丝柳,黄海归来步步云。”
  李白抵汤口镇,山中正落大雨。旋即天晴,月夜。花间一壶酒,绕醉石三呼。贾岛来黄山,山上仍旧大雨。自遥远的印度一路寻访,登临黄山的麻衣僧人,头天晚上,亦只是在石亭听雨。雨是一床超大形制的中国古琴,桐木做的雨滴声落下犹似林中的松果。石涛和尚游走黄山,随身携一方古墨。用四处搜罗得来的树皮做棚屋的雪庄和尚,开启中国文人在黄山观雪的新纪元。自此雪落无声。大黄山在终年积雪的峰峦深处低垂下他仿佛老僧入定似的厚重眼帘。徐霞客首次进山,大雪纷飞。方夜来山上,避走满坡的深雪。从歙县的古徽州府连夜赶来黄山的普门法师,也在齐膝深的雪地上叹望高山的银装素裹。正如人类乐器史上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最好的制作年代,约在1679年到1736年的五十余年间,提琴的演奏特质、工艺、传说中的琴师工匠以及精致的硅酸盐粉层(以硅土为原料,与熟石灰混合形成的水泥状表面材料),所有这些元素聚合在一起,才使得一把优美的提琴能够横空出世,发出卓越独特的声音。因为,乐器就像有自己的生命一样,也需要呼吸——为了防止它们变形扭曲,或有其他的损坏,世上最名贵的提琴每天都要在固定的时间里从琴盒取出来,透气,就像给囚犯放风一样。在乐器“放风”期间的花园的空间和地理位置、尺寸、特性,都颇有细致的讲究。那么,我们说,古往今来,大黄山被损坏的部分是在哪里呢?山峦在历史上曾经有过的最佳空间品质,又是在哪个朝代纪元?延续了多少年?群山之美的最佳品质,肯定不会在山道上人头簇拥的今天或现当今;那么,我们是否可以斗胆说:是在董小宛进山游览的当日?是在明代中期至后来的中国江南?普门法师的禅寺里,优游踱行着一只吊睛白额之斑斓猛虎?人和虎,人和野兽的相处,是一多半部的人类文明史。徐霞客们当年进山,听到的虎啸猿吟,今天的游客们是注定没有耳福消受了,周围深山里的溪声潺潺和寂静,亦如失传了的斯特拉迪瓦里提琴一样。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堂了。
  下面是1679-1736年间制造的小提琴最为著名的清单:
  海立尔(Hellier)
  1679年
  赛立勒(Selliere)
  1680年之前
  托斯卡纳(Tuscan)
  1690年
  贝茨(Betts)
  1740年
  恩斯特(Ernst)
  1709年
  拉一普赛勒(LaPucelle)1709年
  维奥蒂(Viotti)
  1709年
  魏欧当(Vieuxtemps)
  1710年
  帕克(Parke)
  1711年
  波西尔(Boissier)
  1713年
  海豚(Dolphin)
  1714年
  吉洛特(Gillot)
  1715年
  艾拉德(Alard)
  1715年
  赛索尔(Cessol)
  1716年
  弥赛尔(Messiah)
  1716年
  斯特拉迪瓦利(Sasserno)1717年
  莫兰(Maurin)
  1718年
  劳特巴赫(Lauterbach)
  1719年
  布兰特(Blunt)
  1721年
  路德(Rode)
  1722年
  萨拉萨蒂(Sarasate)
  1724年
  代尔布鲁克(Deurbroucq)1727年
  凯斯维特(Kiesewetter)
  1731年
  哈贝内克(Habeneck)
  1736年
  曼兹(Muntz)
  1736年
  这其中,斯特拉迪瓦里1715年的小提琴艾德拉(图标第13位)被公认是经他所制造出来的世界上最好的小提琴。
  斯特拉迪瓦里本人很长寿。他结了两次婚,生养了11个小孩。93岁的时候,他亲手制作出了生平最后一把乐器,乐器制成的当晚,他试了一下音,1737年12月18日,圣诞节前一周,在他的家乡克雷默那与世长辞。
  “艾德拉”,多么像琴师心目中的恋人名字。
  “飞鸟不敢渡,浮云往还中。”
  曾经被诗人们形容成为“大地之花”的茫茫苍苍的黄山云海,周围的层峦叠嶂,在这里团团簇簇,次第绽放,森罗万象,忽隐忽现。整个的黄山山脉,北起安徽青阳的九华山,东连江西婺源的大鄣山,西接黟县、太平的羊栈岭,又东南延绵至浙江境内的天目山,绵亘数百公里的范围,一片片,一座座,千峰叠峙,万壑纵横着,威武雄壮,冠盖群嵛,像激流排空,像迷梦虚境,含珠带露,烟云叠翠。峰上岚碧松青,苍翠欲滴;峰下山花遍野,林泉争秀。可谓干峰万壑,海天一色是也!无数缥缈轻纱争舞的云海之上,犹有飞泉苍龙吐水,像无数朵洁白的山茶花。连观景台旁边簇拥的游人们,也一时之间浮锦溢香,流芳数里起来。
  琼阁仙山,海市蜃楼。
  林静山幽,云停海默。
  浪里浮莲,百鸟朝阳。
  云蒸山径,松喧锦谷。
  流映四出,转觉多姿。
  大雄无与,苍浑莫辩。
  “鸟语花香清绝地,瀛海归来第一山。”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中国人荒唐的各处旅游,某种程度上,是更加荒唐的清代末年,1906年古老的科举考试制度被强行废止之后的副产品,亦可以说是替代品。“到此一游”是典型的中国式涂鸦。国人游山玩水,其深层的文化心理,总有萦绕不去的功利甚至功名心,说某某某连某个省份的景区都没去过,就会感觉颇丢脸。在中国人好面子这个事情上,黄山、雁荡山、长江、黄河……着实也跟着倒了霉。古代中国没有任何时代像今天的中国这样,人群追逐着人群无序地到处乱跑,到处出门,地不分南北人无论长幼地四处“旅游”的。我猜想,“旅游”这个词,可能像“科学”“民主”一样出于日文,出于19世纪末的日语翻译过来的词汇。事实上,现代世界的全面败坏从某一个舶来的词语上开始。“旅游”恐怕是其中之一。国人的名山大川之登临,令人禁不住联想古代读书人的附庸风雅、赴京城赶考。在中国,南北各省,每天有多少游客正在分乘各种交通工具——飞机、地铁、高速列车、长途大巴、乡村小客车,从四面八方奔赴向黄山!自2003年“世界地质公园、世界文化遗产”向全球颁发黄山之美誉以来,前往这里的游客总量早已经像景区某处骤增出来的山峰了。而那些真正意义上的慕名前去的旅行者,那些世界其他语种,在路上的世界公民们,在终于抵达黄山的南大门后,很有可能会一脸茫然、困惑。游客们像自动爆玉米机里面热烘烘的食物般一刻不停地外涌。整个大黄山的空气都震撼不已,完全被游人在不同天气、不同季节下的疲惫乏累所改变了。通往黄山的每段山道,每一条公路上全挤满了人。游客从屯溪(黄山市区)开始就你争我抢了。爬天都峰,好像是一个免费派对,一个类似古代中了举人似的荣耀。宾馆酒店人满为患,他们把所有人生路E遭遇到的挫折怨怼,把所有可能的憧憬或抒情旋律全部发泄到了这样一次出游——其实是出逃——中来了。这样,黄山体现了中国人懵懂无知、缺乏自省的一面。有时候,山水也和我们的时代沆瀣一气了,染上了被迫无奈的广告高炮式的表情。山水变得恶俗、粗暴,很不礼貌,也全然地把主客、真假、先后、男女、阴阳、昼夜、好坏、优劣统统颠倒了。在今天,人们去黄山旅行,要时刻小心自己走到了哪一界面的山崖空间,行进在我们时代特有的山水人文里。山糟糕,并不等于黄山糟糕;水污染,并不等于黄山秀丽优美的“人字瀑”污染。一名训练有素的旅行者,首先确定他不在“旅游”一词里面,同时,也随时能够在非常轻便的情形下从他眼前的景物里抽身离去。山和人迎面相遇。山见人,人不见山;或者:人见山,山不见人。这其中的邂逅,多少契机,多少古今之风流,无法言说,只你知我知。设若把中国的今天比作地球上一个超大健身房,那么,黄山毫无疑问是其中最大的一架跑步机,永远人满为患,永远大汗淋漓,每天、每时、每刻,仍旧有人从中真正健康意义上地受了益。黄山,更大程度上地体现在了游人的体力,而不是心力、心灵的层面上了。这是一个本身过满、过于实相而虚无受损的时代。黄山不再虚出、虚空了。我们不能够说黄山不再虚出了这样的话。可是如此喧嚣的旅游业的市侩气味,究竟会在多大程度上对这方不可世出的美景、绚丽深山造成损害、遮蔽、过度,恐怕真的难以作答。而一种大自然,一座山的留白部分,正在呼吁我们今天的地球人一种全新的智慧,全新的黄钟大吕,稀缺的对美的感悟发现。
  对人性改变最大的,莫过于失去寂静。印刷术、工艺学、义务教育的问世等等;没有任何事物对人类的改变,比失去与寂静的关联来得大,原本应该跟我们头顶的天空或呼吸的空气一样自然的寂静,已经不再存在。失去寂静不仅意味着丧失人的一项特质,而是连人的构造也跟着改变。
  ——马克斯•皮卡德,1948.引自《沉默的世界》
  黄山,走出了屯溪,走出了安徽和中国,走出了水乡深巷的江南美景,走到了纽约、巴黎、伦敦、格林纳达的街头。黄山早已走到了遥远的非洲大草原,甚至,跟着宇航员的登月脚步,走到荒凉的月球,走进了太空。月球表面之斑驳荒凉,正可跟入夜的黄山72山峰相映衬、契合。在古典中国,黄山也曾经如月球般渺不可及,像月亮一样把它透明晶莹的光照糅合、照耀进了中国人荒凉的心灵深处。黄山那传说中的神奇虚幻,激励了类似李白、方夜、石涛、雪庄、徐霞客、梅清这样的高士奇人前来朝圣和膜拜。山中松涛、山中积雨、山中峰峦,几乎直接成了中国古诗中的心脏的跳搏。它在多大程度上哺育了我们人类古老的文明,尤其是江南的山水人文之秀丽?没有一部完整的大书,是不可能去尝试说出的。时间,是“逝者如斯夫”的时间;空间,是地球蔚蓝色文明一统的空间。今天我们看黄山,可能从非洲一个贫穷小国家一名受寒挨饿的小男孩眼睛里,更有可能看出它造化、钟灵毓秀的真貌。当无尽的恐惧、害怕、流汗从这位小男孩无望的目光里自然流露出来,草原上的毒日头正在他年幼无知的头顶上肆虐盘旋,如同古巴比伦史诗《吉尔伽美什》篇章所歌:“……欢喜的人将为你悲伤,将因哀伤而佝偻。当你复归尘土,我将为你披发,我将身披狮皮,独自在旷野漂泊。”
  在黄山,每天有上百万只相机以其各类型号配置大小的镜头设施在其主人的海拔不一的肩背上游弋。松林和云海,山中小径上,到处有先于人的脚步而来的机器快门揿动时的“咔嚓”声。声音很幽默,落下来的风雨也很幽默。山中所有的松鼠和著名于海内外的“黄山金丝猴”全都心知肚明——人们的胸前腋下,总是鼓鼓囊囊的,矿泉水瓶、食品袋和大号的摄影箱包。人们把他们一生积蓄中最精华的部分都拿来贡献到了大黄山的崎岖难行中。如果山的中部、山顶景区和山道是个停车场,那么,今天的黄山上一定停满了雨天闪闪发亮的中外豪车。停泊在空地上的各类型车辆朝向大致同一的方向,在各自的停车位上冬眠或休眠,其怪诞和寂静像极了旧时江南农村人家的蚕房——只只胖乎乎、略显扁平的蚕宝宝深夜喝足了水,在蠢蠢欲动的春晓来临之前暂时保持着知足和懵懂。所不同的是,黄山那么超大的停车场是分色彩和工业时代特有的黯淡色块的,蓝白橙红。放眼望去,通往山里主要景区的山道上黑压压、赤橙黄绿青蓝紫一片。人们不免感到万幸——幸亏方圆几百公里的大黄山风景区,从一开始就远离现代世界,就跟汽车工业无缘,这是中国境内少有的几个小车不可能开往深山景区的知名山峦了。庐山早就可以开汽车上去了。五台山也同样。雁荡、高高的秦岭、武夷山、大鄣山……仔细一想,各地名山大川中,也就数山形崎岖陡峭的泰山、华山、黄山等少数几处真正得以幸免于难了。在大自然这个问题上,不能给人类一丝一毫的机会,因为后者太过擅长得寸进尺了。即使是这样,游客们也把除现代人所谓便携或便捷的交通之外的一切,几乎统统带上了登临黄山之路。他们的游山玩水之旅,早已经掺杂进了太多的机械甚至互联网时代的自私自利和人性的铺张。由于高速公路、汽车业的发达,人类中间似乎衍生出来某种甘愿退化到黑暗虫豸时代的潜意识。城市变迁成一个超巨型的商场,底下拥有成千上万只停车位。白天黑夜停在那里的各种小车,有的积尘经年,看起来像小型可便携式停尸房;有的肮脏老旧,像乞丐胸门前瘪下来的口袋。所有停放的车辆都悄无声息,但又不全是真的没有声音。车库的上空汇聚着一种古怪的人类空气,与其车辆主人的乖戾身份沿途经历上下车时的境况情绪笑脸和怒气冲冲相交织,形成一种幽灵范畴的、非人类世界的窃窃私语。轮胎、型号、车牌、机油量和A区B区……放眼望去,停车场像麇集了各种秋天的甲壳虫种群似的闪闪烁烁。一个虫豸的海洋,一个随时准备爆发或崩溃途中的爬行类动物群。
  在黄山,现代世界的城市症候群并没有发生。山峦锋利,山的严格意义上的尊严和规制预先遏制了城市人的脓血流淌般的好奇心和抒情的蔓延。人类无法再造出一个类似大黄山这样的如此壮观的景区乐园。森林、树木、迎客松不能再生;流泉飞洒,如拂丝弦的群山深壑不能够再生;云海奇观更不可能再造。随着岁月的变迁、文明的流变,一座座有名有姓的山峰正在被越来越多的各国游客所指认,啧啧称奇。今天的黄山,早已经成为人类文明的大蜂巢,记忆的共鸣箱。更多的人文色彩、内涵生长、介入其中。黄山风景进入了电脑网页,世界各地的人们点击鼠标,就可以轻松浏览。山峰一步跨进了电脑手机屏幕,每天的浏览量都在更新。黄山也跟随山上下来的游客们手里携带的各类纪念品开始飘洋过海,去往世界各地,到达地球人所可能存在和生活的所有角落。黄山被全球聚焦,它的每片云海、每一个山峰都标明有清晰的数据,下面一行行细小的阿拉伯数字在闪烁、跳动;英文、德语、西班牙语、阿拉伯文字、中文……在大山的各类隐私大白于天下之际,黄山的深奥古奇的另一面,或许,早已经背转过身去,退缩进了它著名的山峰黛青黑色的幽古中了。不肯被驯化的山的野性,仍旧在更多游人不可能到达的险峭山涧水中跳荡跌宕。山在大声喊着:“再会。再见。”山在开口说出“天长地久”,而人的耳朵,人类的听觉,或者退化如聋聩,或者因为上山的山道石阶的困苦而严重变形变声,最终已磨损。每天,那么多上下山的游客,实则形成了一个文明终极的呐喊,这呐喊,人类自身听得见吗?山听见了吗?
  这正是中国老子《道德经》之开篇。
  是《圣经》首页的箴言:“……‘要有光’,就有了光。”
  1793年,大哲学家康德曾经在写给家人和朋友的信中给出这样的命题和著名追求:“在纯粹哲学的领域,要解决以下三个问题:1.我能知道什么?”(形而上学)2.我应该做什么?(道德学)3.我可以希望什么?(宗教信仰)
  “头顶的星空,和心中悸动的美。”(康德)
  黄山自古多老虎。明朝初年,朝廷规定徽州一府六县(含婺源)每年需上缴虎皮94张做贡品,差不多每一山中猎户分派到一张。其中,黄山脚下的歙县要上缴40张,数量最多。永乐八年(1410),祁门一县就挖陷阱314处,捕获虎、豹46只。万历三十六年(1608),也就是普门法师在山上时,有猛虎蹿入歙县城里,咬伤九人。顺治十一年(1654),休宁四乡的老虎竟罕见地结伴群行,引村人惊恐莫名。到了乾隆四年(1739),黄山北麓的太平县猎人在三天内连毙二虎。之后,黄山虎的数量在急剧减少。至道光七年(1827),地方编纂的《徽州府志》,就从物产中把有关黄山产虎的记载删除了。最后看见的一只山中大虎,约略在1952年12月中旬,太平县仙源镇新明乡,一个名叫陈和的猎户,向草丛蹲伏的一头斑斓猛虎射出最后一发子弹,打穿虎的脑壳。之后的很多年里,人们再也没有听到任何有关老虎出没的传闻。
  随着物种、自然界珍稀品类急骤地减少,昔日大黄山的雄姿飒爽正在昼夜不停地隐退和黯淡下去。山的憔悴,人类的眼睛不易看得见。一般世俗的心灵,更不易去感受。在暴风骤雨般的20世纪中国,徽州成了安徽的一部分,黄山之美之险峻,也被粗暴单一地划归到了商业化的风景旅游范畴。过去的百年,人们只一味地索取猎奇,很少,或少有对这片神奇的古徽州象征性山水所实施的保护和更大范围的生养之呵护。在旅游管理部门,和“无知加无畏”的游客两相合谋之余,黄山,正在沦落成中国境内的一棵摇钱树。高山大巴和最便捷安全的缆车把人运送到半山腰游客想省事省心的地方,第一时间打造出了一日游、三日游之类现代性的旅游快餐。去一趟黄山,好像是去洗一次山上的温泉。真正的大黄山的语汇,没有多少人加以认真理会,甚至,更多的游客坐缆车下山时,还在一个劲地抱怨:到了黄山,什么也没看见,而且弄得一身的雨水、臭汗!中国南方精神的山水之灵性、灵魂,就此万劫不复,遭遇到了人的品质的简慢轻蔑。黄山,中国自然山水的布达拉宫,多少光辉的经历在此诞生,多少诗歌的想象力从这里出发,多少宣纸的绵柔笔墨,出自这群山的呼吸和生养!罗聘、戴震、朱熹、汀永、胡适、汪由敦、黄宾虹、渐汀……别的不说,光自汉代会稽太守陈业来山里隐居算起,黄山与中国文人的结缘,也已经有一千八百多年了。
  外地游客来黄山,最便捷的方式是乘坐飞机或高铁。北京到黄山(屯溪),空中距离为1202公里,飞行时间两小时;铁路区间距离1680公里,高铁很快,八个小时。广州方面,飞机、火车都很方便,广州至黄山(屯溪)空中距离951公里(屯溪机场),空中飞行时间一小时二十分钟。广州至泰州的旅游列车行经黄山(屯溪)站,行程时间约二十多个小时,也很舒适便捷。京福高铁,很快也要通车运行了。
  以前上海有旅游专列,经苏、锡、常、宁过马鞍山往屯溪,行程12小时,如今高铁一通,更加方便了。杭州、合肥,每天有飞机火车大巴直达黄山脚下。
  上黄山去的路线有四条:南面从歙县的汤口,北面从太平县的辅村,东面从歙县的苦竹溪,西面从太平县的焦村。这东、南、西、北四条线全部开通,也是近年的事。且都可以到达山上风景区的中心点——狮子林。但绝大多数的游客,都是选择南大门,汤口的南线上山,这条线路,也是古往今来上下黄山较广为人知的传统线路。从汤口,乘上高山大巴到温泉,再转折上南大门,那里就有登山的步行道,或供游客自选的高山缆车。
  1982年11月,一声火车汽笛声绕经古徽州的绩溪祁门,传到了峥嵘崔嵬的黄山脚下,这是上海至屯溪(黄山),后又到江西鹰潭的著名旅游专列,又名沪鹰线。在亿万年的黄山胜景自行生长的漫长岁月里,首次迎来了作为现代世界诞生标志之一的铁路线进驻。由此,开启了一个南北各地游客云集的新黄山时代。巨壑万丈、葱茏高古的大黄山式的寂静,首次被现代世界的脚步声打破。从此,蜿蜒行进在沪鹰线上群山环抱之中的一小列火车专线,朝迎日出,暮送晚霞,开始不间断地把一批批慕名前来的游人在黎明前后的站台上吐出。著名画师李可染、钱松岩、亚明、宋文治、黎雄才、黄永玉、杨列章等闻名,纷纷从南北各地纷至沓来,进山写生。披霞踏雾攀青壁,搜尽奇峰打草稿,画出了一批又一批作品,黄山忽隐忽现的特性,也通过画家们的眼睛,更多地传诸四方,为越来越多的中外人士所熟知。“漫将一砚梨花雨,泼湿黄山几段云。”《黄宾虹先生年谱初稿》载:1947年,“先生八十四岁,在北平”,“是年南归之念迫切,致友人函有‘老且病,不能拨身归黄山之恨’之语”。晚年居住杭州,宾虹老人又在一幅画上题诗道:“黄山别后无消息,愿作西湖老画人。”在中国绘画史上,有弘仁擅用笔,石涛擅用墨,黄宾虹则两者兼而有之的美谈,晚年作画,风格变恬淡为凝重浑厚,正如几百里黄山处处呈现的山岩图景:天然多巧石,奇松姿态美,山岩多皴法。晚年宾虹老人的画风,已把故乡山水的烟云胜概,大致收入笔端。曾经一度出现在渐江和尚笔底下的黄山白龙潭上、朱砂峰西一带石壁上的横解索皴法,历经数代画家的精进提炼,又一次来到了画面更加雄阔、孤傲的新一代画家的笔下。“敢言天地是吾师。”(弘仁诗句)
  “道无终始,物有死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庄子》)
  曾几何时,黄山被一种太古洪荒的寂静所统领和环抱,犹如高原雪线之上的皑皑积雪。翻开伟大的中国古代绘画,人们再清楚不过地领略到东方山水特有的终古和寂静。对山的体认和确证经由一种美学样式或观念而最终融人中国百姓的日常生活。这种传统久远的审美类别和习性,在19世纪中叶开始慢慢被打破一先是鸦片战争前后的西方贸易和传教士,之后是在新的现代世界面前惶惑和慌作一团的国人自己。现代世界全部的开始都是由生活空间特有的一份寂静祥和被新的噪音进入和渗透,最终打破开始的。外部世界的红尘以及内部心灵的动摇联袂引领了人类黑暗的新纪元。在黄山上,人类过去五十年扔下的垃圾废物,超过了往昔五千年来的总量,甚至是此总量的数倍。其间,过去二十年的垃圾总量,又远远多于前三十年!正如来自美国自然文学的经典作家安妮•迪拉德所言:“在北极光出现之前,全世界指南针那敏锐的指针都要不安上数小时,在飞机和船上,它们在钉栓上激荡着,在书桌抽屉里,在阁楼上,在橱柜的盒子里颤抖着。”(《听客溪的朝圣》中译本第301页)当林则徐在广州虎门口岸焚毁鸦片;英国人的舰队虎视眈眈抵达中国的海岸线;当孙中山和黄兴们一次次组织暴动和革命党徒,袁世凯做着称帝的大梦;当俄国人在东北修建中东铁路,而日本关东军猎食着美丽肥沃的东三省,谁还有闲心去关注古老徽州的大黄山美景?当现代中国到来,十年“文革”铲尽杀绝一切旧时代的“牛鬼蛇神”们时,黄山,这枚中国,很有可能是世界境内绝无仅有的一只指南针的指针在绝望和不安中不停地跳动,可是,人类焦虑的眼睛,有谁能够将目光转移到这里来?黄山之外另有一座黄山,作为自然生态之精华的黄山,可是众人忽略不计;黄山之外另有一座黄山——孤零零的黄山,可是人们看不到,或有意无意地别转过脸去,将之忽略不计。上下五千年,除了山中的猎户、樵夫,山下村民,几个诗人和僧侣,画家,和尚,深山间道者之外,没有多少人真正领略到这座大山的神奇的馈赠。事实上也仅有屈指可数的几十、百余人,才真正走到了它的脚下,这部厚厚的大书,不可能被真正读完,也迄今没人可能领略它全部,哪怕一半的内涵所在。普门法师、徐霞客、渐江和尚……也仅在它寂静的扉页和题词上稍作停留和沉思。所谓“笔如钢条,墨如烟海”,黄山曾经给予地球人,给予中国古代文人,古代的仁人志士们什么样的精妙启示?人们又是怎样回报这座大山给予他们的变化和静谧之美的呢?
  1916年,美国国家森林公园颁布的法律口号是:“不得对其造成破坏,以为未来世代所享有。”
  ……以为未来世代所享有。
  还有爱德华•艾贝所言:“荒野的概念不证自明,但它需要捍卫者。”
  ——黄山、秦岭、崆峒山、雁荡山、庐山、泰山……它们的捍卫者,又在哪里呢?
  美国自然主义文学最早的开创者爱默生曾经说过:“纯洁是人类最美的花朵。”
  另一位自然主义作者戈登•汉普顿曾经有《一平方英寸的寂静》之说:“一切都只需要一平方英寸的寂静。只要能捍卫这一平方英寸的寂静,我们就可以拥有世界上第一个静谧的所在。”
  没错,中国的大黄山区域的寂静和安谧,当然不止是以英寸计量,而是一公尺、一里、一百公里计。黄山今天的山道上,也仍旧有太多面积原始的,浓得化不开的树荫寂静松涛声;可是,人们扪心自问一下,这太古山岩深处的“第一个静谧的所在”,今天,又确确切切地在哪里呢?光明顶上吗?汤口附近吗?莲花峰峦吗?散花坞里的“梦笔生花”?抑或“黄山谜窟”的横无际涯,高低错落间?
  钓桥庵?剪刀峰?试剑石?鸣弦泉?
  后海晚霞?九瀑盘旋?
  ——邂逅一座真正的深山,某种程度上,比邂逅一场刻苦铭心的爱情更难,概率更加渺茫。今天的人类世界的交通,轻而易举,就能够把在路上的旅行者,送往全世界的各个角落。战国争雄时代,大航海时代,地理大发现时代纷纷过去;多少探险的勇士、多少沙漠和陆地的先行者被人类自身遗忘。写作《莱尼和他们》的德国作家海因里希•伯尔早在50年前就曾说过:“一部人类文明史,乃是忘恩负义史。”黄山每天不明真相、不分青红皂白接待的旅客游人中间,有一多半正是忘恩负义之徒。这是不言自明的事情。伯尔自己就写过一部悲伤而孤单的《爱尔兰日记》。一年中间的365天,每天、每夜都有人在路上,在山路上,在黄山或庐山上,可是,邂逅一座深山老林真正的美丽和忘情的人数,又可能有多少呢?永动机和跑步机之枯燥乏味,时刻在现代人的生活中重现。黄山上真的有几个人在雨过天睛时停下来,毫无缘由地对一座人间仙境似的黛黑青山感觉诧异的?他的心跳仿佛转移到了对面峭岩的沟壑表面?他有一种削发为僧的冲动,像古时的一个名叫廪峰的和尚?他被满山满坡扑面而来的云雾呛了一口,他在山道上踉跄了一下下。他淋了冷雨之后不久就开始感冒。他支起的画架一不小心被山风刮走。他摸出背包里带的半瓶子烧酒把自己灌醉。他们一行两男一女,合用一顶户外帐篷,从玻利维亚的巴塔哥尼亚高原一路走到了中国的黄山。他从情人谷带回来的相机,突然掉落在地,摔坏了。他坐在缆车里边看边皱眉头。他试图急走几步赶超大雨中的游客。他在“天梯”的中段坐下来,而且准备瘫坐着过夜,再也不想走路了,事实上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也都耗尽了。他做梦看见自己像林中一朵高山杜鹃正含苞欲放。他已经想好了回去跟她说什么,因此最紧要的事情是快快下山去。一阵风,仿佛把他先前的眼睛,视野所见吹走了。酒店的房间如此狭小,进了房,再也不肯出来了。他对着清晨的日出食言了。他感觉一整天黄山上挤满了大三年龄段的男生和女生。他们好像集体行进在通往一个大的派对的豪宅途中。在大约1800米海拔的山道上他独自坐下来,不远处有一张长椅,可是再没力气走过去。他看微信,屏幕早已滚满了水珠,也许是脸上的汗,也许是雨水。没想到山上天气这么糟糕。无疑,科技能够搞定时间和空间,但搞不定人心之念想,人心之渴望。人们想退回遥远的往昔,退回到1616年,或1618年,徐霞客第一次、第二次来黄山游览的年代,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跟未来一样遥不可及。“我们唯一的天堂,是那个失去了的天堂。”普鲁斯特说这句话的时候,现代世界还远远没有今天这样拥挤和狰狞呢。人们可能会在多大程度上,跟一座大山相遇呢?
  1618年10月,徐霞客的文字:
  ……扶杖望朱砂庵而登,十里上黄泥岗,向时云里诸峰,渐渐透出,亦渐渐落吾杖底。转入石门,越天都峰之胁而下,则天都、莲花二顶,俱秀出天半。路旁一歧东上,乃昔所未至者,遂前趋直上,凡达天都侧。复北上,行石罅中。石峰片片夹起;路宛转石间,塞者凿之,陡者级之,断者架木通之,悬者植梯接之。下瞰峭壑阴森,枫松相间,五色纷披,灿若图绣。因念黄山当生平奇览,而有奇若此,前未一探,兹游快且愧矣!时夫仆俱阻险行后,余亦停弗上;乃一路奇景,不觉引余独往。既登峰头,一庵翼然,为文殊院,亦余昔年欲登未登者。左天都,右莲花,背倚玉屏风,两峰秀色,俱可手揽。四顾奇峰错列,众壑纵横,真黄山绝胜处!非再至,焉知其奇若此?遇游僧澄源至,兴甚勇。时已过午,奴辈适至。立庵前,指点两峰。庵僧谓天都虽近而无路,莲花可登而路遥。只宜近盼天都,明日登莲顶。余不从,决意游天都。挟澄源、奴子,仍下峡路。至天都侧,从流石蛇行而上,攀草牵棘,石块丛起则历块,石崖侧削则援崖。每至手足无可着处,澄源必先登垂接。每念上既如此,下何以堪,终亦不顾,历险数次,遂达峰顶。惟一石顶,壁起犹数十丈,澄源寻视其侧得级,挟予以登。万峰无不下伏,独莲花与抗耳。时浓雾半作半止,每一阵至,则对面不见,眺莲花诸峰,多在雾中。独上天都,予至其前,则雾徒于后;予越其右,则雾出于左。其松犹有曲挺纵横者,柏虽大干如臂,无不平贴石上,如苔藓然。山高风钜,雾气去来无定。下盼诸峰,时出为碧峤,时没为银海。再眺山下,则日光晶晶,别一区宇也。日渐暮,遂前其足,手向后据地,坐而下脱。至险绝处,澄源并肩手相接。度险下至山坳,暝色已合。复从峡度栈以上,止文殊院。
  初五日。平明,从天都峰坳中北下二里,石壁岈然,其下莲花洞,正与前坑石笋对峙,一坞幽然。别澄源下山,至前歧路侧,向莲花峰而趋。一路沿危壁西行,凡再降升,将下百步云梯,有路可直跻莲花峰,既陟而磴绝,疑而复下。隔峰一僧高呼日:“此正莲花道也!”乃从石坡侧度石隙。径小而峻,峰顶皆巨石鼎峙,中空如室,从其中迭级直上,级穷洞转,屈曲奇诡,如下上楼阁中,忘其峻出天表也。一里,得茅庐,倚石罅中,方徘徊欲升,则前呼道之僧至矣。僧号凌虚,结茅于此者,遂与把臂陟顶。顶上一石,悬隔二丈,僧取梯以度。其巅廓然,四望空碧,即天都亦俯首矣。盖是峰居黄山之中,独出诸峰上,四面岩壁环耸,遇朝阳霁色,鲜映层发,令人狂叫欲舞。久之返茅庵,凌虚出粥相饷,啜一盂乃下。至岐路侧,过大悲顶,上天门,三里,至炼丹台,循台嘴而下,观玉屏风、三海门诸峰,悉从深坞中壁立起。其丹台一冈中垂,颇无奇峻,惟瞰翠微之背,坞中峰峦错耸,上下周映,非此不尽瞻眺之奇耳。还过平天石工,下后海,入智空庵,别焉。三里,下狮子林,趋石笋石工,至向年所登尖峰上。倚松而坐,瞰坞中峰石回攒,藻缋满眼,始觉匡庐、石门,或具一体,或缺一面,不若此之闳博富丽也。久之,上接引崖,下眺坞中,阴阴觉有异。复至冈上尖峰侧,践流石,援棘草,随坑而下,愈下愈深,诸峰自相掩蔽,不能一目尽也。日暮,返狮子林。
  初六日。别霞光,从山坑向丞相原。下七里,至白沙岭,霞光复至。因余欲观牌楼石,恐白沙庵无指者,追来为导。遂同上岭,指岭右隔坡,有石丛立,下分上并,即牌楼石也。余欲逾坑溯涧,直造其下。僧谓棘迷路绝,必不能行。若从坑直下丞相原,不必复上此岭,若欲从仙灯而往,不若即由此岭东向。余从之,循岭脊行,岭横亘天都、莲花之北,狭甚,旁不容足,南北皆崇峰夹映。岭尽北下,仰瞻右峰罗汉石,圆头秃顶,俨然二僧也。下至坑中,逾涧以上。共四里,登仙灯洞。洞南向,正对天都之阴,僧架阁连板于外,而内犹穹然,天趣未尽刊也。复南下三里,过丞相原,山间一夹地耳。其庵颇整,四顾无奇,竞不入。复南向循山腰行,五里,渐下。涧中泉声沸然,从石涧九级下泻,每级一下,有潭渊碧,所谓九龙潭也。黄山无悬流飞瀑,惟此耳。又下五里,过苦竹滩,转循太平县路,向东北行。
  当天黑下来,黄山呈现出与世界其他地方相类似的景象来。白昼争奇斗妍的山峰一座座相继在暮色深入退隐,变得肉眼难以识别的模糊斑驳起来。游人仿佛停留在一个荒岛上。周围的山崖,底端环绕着天气晴好时的海浪。身边的树林峰崖仿佛多出了许多奇怪的崖洞石壁。静静的晚风自暮晚时分的休憩处重新出发,开始向着人迹罕至处吹拂。黄山的夜,远离一切人类社会,似乎是一个更属于古代的夜,一个远古的夜。黄山的白天,今天,已经被游人占据和搅扰,清晨日出和黄昏夕照之时,正是游客们攀爬南北各山头、喧哗纷扰的时候。新一代的植被、动物们,似乎也习惯了这样大面积不自然的人声。一半的游人实实在在地观景、爬山;另一半的游客扮演着勇攀高峰,领略大自然风光的虚妄自我。而夜幕降临,正是趁夜摘下各自面具的时候。他们在入睡休憩之前,大多在宾馆酒店附近的山路上散一小会儿步,这时刻留下来的游客,似乎比白天景区所见的同样姓名的他们,显得坦诚和松弛一些。所有的相机背包,都被摘下来放回了房间或户外帐篷。人们不再像白天那样到处乱走乱撞,斤斤计较于眼前景物。在夜色中他们跟岩石、松林相似,跟山上的夜空气相似,他们开始加快一天的上山经历,争执或盘点明天的旅行计划,回味大山的味道,也回味自己。安静下来的黄山,这里那里都有一点住地灯光和手电简光束,但整体而言,黄山恢复了它自洪荒以来盘据虬曲的那一整块的巨黑。在那样一种巨黑色里面,昔日险峻、人迹罕至的荒凉和蛮横,又一点一点地慢慢回到了群山起伏的沟壑深处。无论是声势壮观的飞瀑,还是怪石林立、岩壁峥嵘的山体地貌,这时候,都被天空密布的繁星所笼罩,所留存。山体呈现出一份洪荒以来天体神秘环绕着的静谧柔和,这份夜的柔和,随着气候变幻、月亮的阴晴圆缺而有时繁星满天,有时风狂雨急起来。飓风碰撞在夜色深处看不见的崖面上,发出大小不一的“劈啪”声,时而有被刮断的松枝落下。周围的天地,正如大海一样一尘不染。黄山似乎也不叫“黄山”了,顷刻间,人类文明的艰苦卓绝,被夜凉如水的山壑完全地堵塞、清空。
  看大自然的花草树木如何在寂静中生长;
  看日月星辰如何在寂静中移动……
  我们需要寂静,以碰触灵魂。
  ——特蕾莎修女
  中国南方的各山丛中,黄山好像是一座明天的山,无论热情的游人去过多少次,总有某部分不可登临之处。它的南北纵深的巍巍峰海,总有许许多多的人迹罕至处,有人类无法涉足的奇异空间,如立体的绘画,如无声的诗展现呈立着。黄山是未来之山,它的不可抵达性,远远多于古往今来人类猎奇的眼光曾经或反复浏览过的那些景象和画面。“风生万壑振空林”,诗人李白的心灵,早在遥远的唐朝年间,已经预先感知到了这一点。在去往玉屏楼途中,遥望披着轻纱的莲蕊峰,它像一只孔雀拖着娇艳美丽的尾羽,紧紧依偎在那巨大的花蕾之上,正仰天回望边上劈天摩地的黄山主峰——莲花峰(1860米)。莲花峰独出于群峰之上,像是用苍松叠叠的画笔勾勒出来的一朵含苞欲放的新莲。当四周的天风吹拂,白云飘荡“孔雀”微微地振翅,仿佛瞬间的开屏,又像是一刹那的展翅翱翔,一幅神奇的“孔雀戏莲图”瞬间展现在了世人们眼前。底下气势磅礴的天都峰,齐天耸立,宛如云海之上的仙山城廓。边上,闻名海内外的“耕云峰”与之对峙相望,峰顶有巧石一块,酷似一只活泼可爱的松鼠,翘着尾巴那么大,肥硕壮健,跃跃欲试,仿佛一时间想腾空跳起,跃过万丈巨壑,到对面的高出云表的“天上都会”去一游。而当神奇的白云铺展成浩瀚大海时,它一会儿沉人海底,销声匿迹,一会儿又机灵地浮出水面来,冲浪击涛……此外,“姊妹牧羊”“仙女绣花”“犀牛望月”“鳌鱼驮金龟”……都在此神奇的峰峦周遭,构成一个完整的黄山式的大家庭,一个不属于现世,跟人类世界相阻隔、其乐融融的自然世界的“山水之家”。在那里,“仙人下轿”正有一名得道了的仙人正迈出一只脚从容下轿;“天鹅孵蛋”时,白鹅岭的高出云表的脖子正伸得很高,翼下还有许多的圆石簇拥。在无数巧山争先恐后拥到你眼前之际,在半山寺,游人抬头可见一只头朝天门坎方向的振翅欲啼的“公鸡”,这就是著名的“金鸡叫天门”山峰。再往前,一组巨型的巧石,好似几位老汉,身着古时的长袍,携手扶肩,正顺着山梁攀援而上,领头的老汉手上好像还拄着探路的拐杖,胡须长长地在胸前随风飘拂,这是龙蟠坡上的“五老上天都”。在山峰的另一侧,“仙女”正静静地坐在家中,终日飞针走线,神态是那样安娴自若,专心致志,以至于呆望的游人都不愿惊扰她,只在远处把她细细地观赏一番。“仙女”们待在她们的明天,永远的未来时空深处;她们不在游客们四处追慕着的今天,不在此刻,更不在流逝经年的过去。出自大自然想象的部分,黄山上一多半的造物奇巧,闪烁着似乎出于未来世界的瑰丽多彩的光华,像一颗颗奇异幻觉般、太虚幻境的明珠,镶嵌在宁静的群峰簇拥的天然画屏之中,仿佛人类结伴前来一游,只是为了证实自己从未到达,或在途中经过时,偶尔瞥见了各自的未来世界、未来图景一般。在幽邃秀丽的黄山西海,在排云亭,在“蓬莱三岛”散花坞中的“梦笔生花”,或者,在白云飘忽的曙光亭,黄山的布散于澄澈大气中的韵律,是那么飘忽无踪影,那么若隐若现,是世界上最令人心醉神迷的爵士乐,最庄严雄伟的交响音符。呼号的山风从头顶掠过,好像纽约大都会音乐厅内轻轻一点的指挥的手势。人们在今天试着去往明天的山峦,这是多么冒险离奇,多么胆大奢侈的一件事情!中国南北各地的名山大川,只黄山一座,有资格让自己隐没在明天、未来世界,而不复现于此刻!只有黄山不独立在今天的人类时空,它就像一名独自离家的游子,一名漂泊海外者,一个个性倨傲的逃学的孩子,于众目睽睽之下,光天化日,从这么多漫天遍野的游客们的眼皮底下逃走,从他们的摄影机镜头、汗水、雨披、饼干和各种身份证牌底下顽劣一笑,逃之天天。其他别的山峰:阿里山、武夷山、五台山、华山、泰山……从各个方面,已经与人类的风俗习惯、人文情感并置或并行,唯黄山不在此列!也许还再加上西域高原的冈底斯山,白雪终年的葱岭(帕米尔高原)、天山山脉等;再加上同样伟岸的大秦岭,或者半座大别山。听哪!呼号的山风又一次掠过头顶,如那汹涌澎湃的海涛,震撼山岳,又像是排浪拍岸的潮汐。那些山峰周围的黄山松,一根根针叶如此短小、坚实、粗硬,而且抱紧成黑黑的一簇簇,带深沉的绿色,为他处所罕见。作为松树家庭里一个独立的品种,历千百年沧桑,终于逐渐、逐年地走过一个个冰雪消融的日子。在地质史上,远在两三百万年前,黄山就已经屹立在这里,熬过了一个个极寒的“冰川期”,今天的黄山周围,仍有不少的冰川纪遗迹。从遥远的“冰期”,到“间冰期”,多少的山峦森林,承受住了各种大风季节的风势和地心引力的影响。
  黄山松树的枝干的盘曲,有的,远看已经类似于一种罕见的藤蔓,它们“寄命岩罅,饱吸石髓”,养成了“沉蔚壮激之气,以应霜雪之变,……自混沌以来,不知经历几千岁月也”(许楚《帝松歌》序)。所谓山愈高,气愈寒,岩愈危,松愈奇。“黄山奇松多矣!有负石绝出,干大如胫,而根盘屈以亩计者;有以石为土,其身与皮干皆石者;有卧而起,起而复卧者;有横而断。断而复横者;有曲者为盖,直者如幢,立者如人,卧者如龙,不一而足。”(清•释海岳《黄山赋》)也许,这些山上的松树,才真正在山上山下云集的世界各地的游人面前,抵达了大黄山的今天和此刻。它们吮吸这里的自然雨露,极细极密的根须,能够分布到崖面的所有海拔高度,所有的倾斜度、所有贫瘠的土壤深处,风吹雨淋不倒,万象更新不灭!绕石穿隙,蜷曲纤长,顶平如削,干瘦枝虬,苍翠奇特。如古人诗句的声声长啸:“风欺雪压一重重,生长畸型百不同。唯有后山云谷里,撑天笔立啸寒空。”以及:“万树光连峰尽白,六华飞点鬓先斑。眼空银海三千界,怅望仙居不可攀。”这诗的最后一句,正说出了我们眼前的黄山的奇特处——可远眺,能游赏,但不能进入。
  “……当一个人在刹那间同时听到河水的千万种声音时,那应该是何种言语呢?”(悉达多)
  无法进入的黄山的黟黑宛如砚石中的一块老坑,是地老天荒式的原始浑朴。它已经和消逝的地球的古纪元相交融,黏连成一体。它是山中峰峦之上不可剥离的岩面、地层、矿物质。它是一小条色彩斑斓的落叶层间的小蜥蜴在夏日山中的一探头。它的小尾巴长长的,其长度连世间最博学的动物学家也不敢相信。生物之进化到了离奇难辨的境域。没有人真正明白动物、植物之间的学科跨界或差异。宇航员、士兵、科学家、画家、农民、矿工、地产商、建筑师、医生、教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成员、秘书、诗人、作家、船员、操盘手,甚至死去几回的幽灵们……每天在黄山的山道上分散着这么多各式人种、各种职业的游客和游人,或步行道,或乘缆车。可是,到了黄山上,他们最终只剩下一个身份,只剩余下人类世界里的一个群类:淋雨的人。
  地老天荒般的黄山上的大雨,并不冷,却寒冽无比。并不急,却使上山的人们寸步难行。雨落下来,宛似黄山松的坚韧的针刺。多种多样、各类形状的雨,或卧,或立,或俯,或仰;时而粗短稠密,时而如云如雾。大雨,也像游人一样循着飘带似的石磴道一步步向上攀登,又像山中的层层绿荫,遮掩得游人们一时喘不过气来。雨似松涛,同时,也像怪石、云海、温泉的,“黄山四绝”一样离奇而任性,像冰凌的重压,像伞形的盾牌,像丛簇的玉树,像涓涓的细流……从山中的大雨,人们也许感觉到了一点宁静群山的脉搏在跳动,“处处路通琉璃界,时时身在水晶宫”。一场场大雨,一年四季的任何时候,以崭新而净洁的面孔,在山中迎接着游人。去黄山游,人们必定要作好大雨倾盆的心理准备。这雨,事实上正是黄山之美巧夺天工的奥秘之所在。雨晴、雨中、雨后的黄山,诚若人生的几重境界。浮锦溢香的大黄山山脉,之所以如此虚幻缥缈若仙界,很大程度上,在于这千古雨阵的泼溅,这浓墨重彩的山峰之黑、之黛绿、之冷落、之萧瑟、之昂首怒放、之势若奔雷(……慢慢形成了特大的冰块,十分壮观)。山中大雨,像是有人用巨剪精心剪裁过的一样,一整匹、一整匹地落下来。“青冥倚天开,彩错疑画出。”以及:“翠壑丹崖千丈画,白云红叶一溪诗。”啊!离开了山中充沛的雨声、雨水、雨帘,黄山又何成其为黄山!那隔溪相望的一场雨,就像几千丈长的黑色天鹅绒帷幔悬挂在一名上山游客的四面八方。也许,唯人类之外,只有天神透过大眼,在饱览此地的春夏秋冬呢。这里的万山红透、峰林尽染的艳丽山色呢!
  夜来八方四千偈。(苏东坡)
  清晨打开窗户,山峰如一道道翠青色的轻烟,伴随着山中悦耳的鸟鸣、浓郁的松果花香,扑鼻而来,这是黄山上特有的雨过天晴的一天。迤逦千里的青山翠谷,随处可见,如一曲曲美妙动听的音乐般叮咚而来。“山空滴沥如下注,轻觉飘洒若风雨。却按宫商仔细听,二十五弦俱不信。”这是谁的诗呢?不知道,反正是古代诗人的游山之作。读来,诗人一定也精会乐理。他好像是在用一双闲不住的欢乐的耳朵在游往深山呢。黄山之奇,奇在雨中,奇在雨和晴空之间。“山中一夜雨,到处是飞泉。”感觉如此壮观!人们根据古往今来的山中瀑泉的形与声,赋予了各地的瀑布诗—般的美名啊,诸如:百丈瀑、鸣弦泉、九龙瀑、人字瀑、三叠泉、铁钱泉、钵盂泉,等等。以及岩音小筑、锁泉桥、观瀑亭……这其中的九龙瀑,幽谷层林间,源出天都、玉屏、炼丹、仙掌各峰,出函相源,然后在香炉峰和罗汉峰的双峰之间的悬崖峭壁上一级、一级,分九级落下,一折一潭.瀑折为九,潭诸亦九,九龙飞瀑由此得名。千仞青壁,腾空起舞,一落千丈,澄碧如洗。潭底绿岩玉石,清晰可见,山风吹落,碧波荡漾,就像有无数绿色的绸带在水面抖动,美丽极了。
  大雨过后,黄山上的飞瀑流泉,更是数不清、看不尽啊,多少大小不_的飞流,或倒挂在万丈峭壁,或缭绕在林中沟壑,有时奔放’,有时娴静,跟云海、白雾交相辉映,争相媲美着。山的无限生机,就此活灵活现.冉冉上升。那万道清溪翠谷一色,朝晖暮霭云雾齐飞,宛似一曲上天的歌曲:“鸟语花香清绝地,瀛海归来第一山。”这“第一山”的“一”或者“山”,难道未能把游山玩水的游人的心,变作山中聚而飞翔的小鸟?
  我们在这片水中洗碗
  它有芬芳露珠的香味
  ——加里•斯奈德:《荒野体验》
  黄山不比雁荡山,紧邻大海,靠着海岸线和浩瀚南太平洋。黄山也不像庐山,靠着长江。黄山也不像泰山、崆峒山,靠近黄河。黄山更不是大别山、长白山。前者为淮河流经,后者跟北方旷原接续成一片。黄山也不是峨眉、五台,有浓厚的佛教氛围。所有这些华夏大地上的名山巨川,唯黄山最山野自然,独成一体。唯黄山独在江南范围。可以说一身兼备江南山水之秀灵,而同时又粗犷独出,不惊不惧。既拱出江南地表,又远避江南范围的中心而僻居自然之一隅。人们可以说黄山非佛非道,不南不北,正是这种貌似无所持守,心不在焉,构成黄山山脉奇特的、一时难以辨别和归类的卓越特性。作为自然界名山一座,从一开始,它就拒绝了草原、乡村平原和海洋这三大时空特性。它有它自己的自然属性,一座山、一处深山老林的特性。在它的东面、南面、东西方向,有同样有“江南第一名山”之称的道家洞天福地齐云山。有现属江西省的上饶婺源县,大鄣山、三清山、铜钹山。再偏南方向,是武夷山、怀玉山,其中多个山脉,仍属大的黄山山脉之走向,例如:道教的龙虎山。在黄山的西北角,是风景同样秀丽崎岖的牯牛降和佛教四大名山之一的九华山。如同一首诗歌的不同分行,上述这些声名略小的名山环绕在神奇的、终年云遮雾绕、波诡云谲的黄山方圆大约五百公里范围,构成了中国东南山地特有的一个大的山林风景带。而黄山在这其中,仿佛缓缓现身的一条游龙嘴里吐出的一颗明珠。黄山古称“黟山”,通俗的称谓,就是“黑色的山”。为什么是“黑山”呢?因为整个黄山的山体,多是花岗岩,经长期的风雨侵蚀,形成黄山特有的外部青黑色,既是岩石、地表的特性,同时,又和黄山特有的身处江南腹地的地理和气候环境相关。黄山所在江南多雨,常年潮湿,易霉变,冬天阴冷。而山的西南部分位于黟县境内,山区多青石,更是从里到外都呈青黑色。此类青石,石质坚硬细密,不仅是上好的优质建筑石料,还可做石雕,做成打击乐器,叩之声音悦耳脆生,据说,在石质方面,仅次于著名的灵璧石。
  “黄山奄然居中,以降势委和于四表,有坤道阳光土德焉,故名之黄山。”(《新安文献志》),这是古代人以阴阳五行学说,结合山势地貌,解释黄山名称的由来。古人以为“天玄而地黄”,金木水火土,与青赤黄白黑相对应,土居正中,中为黄色。而黄山在中国古代人眼中,居于崇山峻岭之正中,因以黄为名。
  另外,轩辕黄帝炼丹一说,前文已提及。有人考证出,汉代人所著《八仙传》中,有陵阳子明“上黄山”,指的就是今天的黄山,那么,说明至少在中国的汉代时,这里就叫“黄山”了,也许不一定要等到唐朝玄宗皇帝的正式一诏册封吧。
  潘之恒,字景升,号鸾啸生,别名天都山史、天都外史。他是明朝嘉靖时期人,生于邻近的徽州府一个徽商家庭,年轻时有文才,自从有一年初游黄山后,就迷恋上了此山,于是寄情于山水,多游黄山名峰,探奇寻幽。到了晚年,索性在黄山汤口的温泉附近,建了一座自家的别墅,“一生沉酣黄海莽浪中”是他的自题诗作。“余认此峰四十余年,凡向背转仄,晴雨寒暑变态,皆得其神情。”他精心编撰了一部有关黄山的志书,书名就叫《黄海》,这是明代以前中国境内资料最多、内容最为翔实的一部黄山志书,由他一人独力编成。书中,有关于圣泉峰,又叫圣水峰的目击文字:登岭峰之巅远望,可见“池中波浪腾沸,从池涌出一布水向峰顶东南而下”……
  关于黄山的云海,另有清人潘耒记载:“他山云海,亦时有之,而山少地偏,境界不能空阔。黄山则四面数百里皆山,各山烟云,汇成大海,浩渺无涯,而此山独高,登之无所不瞻,风掀目耀,变眩万端。”诗人袁枚在《游黄山记》一文中,更加突出了置身云雾的惊诧:正在文殊院(今玉屏楼)休憩,突然“云走入夺舍,顷刻混沌,两人坐,辨声而已”。不一会儿,云雾退出了山门,引得他兴奋异常,顾不上休息,立刻登山追赶去。至清凉台,他生动地目睹了“云铺海”之情景:“食顷,有白练绕树,僧喜告日:‘此云铺海也。’初然,熔银散绵,良久浑成一片,青山群露角尖,类大盘凝脂中有笋脯矗现状。俄而离散,则万峰簇簇,仍还原形。”
  《宿黄山狮子林晨起登清凉台看云铺海》是诗人留给黄山的诗作。
  明代的方拱乾,同样有黄山一游,留下《游黄山记》一文,写他在光明顶东麓夜宿,半夜时,竟眼见四周白云骤起,一轮圆月当空。瞬息间,月亮的四周生出奇妙光轮,“华垂七轮,轮内作十余色,轮外作千百色”,“轮影垂垂动光彩,吐月摇空空欲改”。
  盘空千万仞,险若上丹梯。
  迥入天都里,回看鸟道低。
  他山青点点,远水白凄凄。
  欲下前峰瞑,岩间宿锦鸡。
  这是唐代的岛云和尚题写在黄山绝壁上的一首诗。同时,这也是迄今为止有文字记载的登上天都峰最早的人,之后,虽有明代普门法师、徐霞客等人相继登上峰顶,但天都峰一直无路可攀,直到民国26年(1937),当地才组织人员修凿出一条长达三华里的“通天梯”。
  没有留下文字记载的那些登上天都峰的古代勇士们呢?
  黄炎培先生曾记载:“黄山以产朱砂著名……余于黄山尝倚枯松,偶折其枝,中尽赤色之朱砂,其根亦然……山之富于汞养可想。”
  《黄山领要录》是清代当地一册类似旅游指南的小书,其中记载道:有一名书生,在山房窗边上磨墨写字,刚磨好墨,正拟书写,忽然“干云一朵”飘进窗来,顿时把桌上的墨舔了个一干二净,闻者无不称奇。
  又一回,一群游客在慈光寺吃中午饭,突然飘过来一阵云雾,这边在大吃大喝,那边临席的几桌友人,顷刻竟消逝不见,众皆大惊失色。约十几分钟后,雾散,临桌友人方才重出江湖。
  所谓“移步变景,不可思议”。
  山的特性,是音乐,尽管东西方文明在其各自的观念类型,出自不同的语言属性和习俗熏染,但是在我的聆听中,黄山,酷似那名西方音乐史上著名的神童莫扎特。像无数支莫扎特乐曲那一首独一的、温柔的战曲。一首低迥缓慢的钢琴奏鸣曲,一首回旋曲。黄山的醉美降B大调的,或者,降E大调的山峰(《大古组曲》《嬉游曲》《C大调交响曲(“朱庇特”交响曲)》)……在我的眼前含翠带露地错落升起。这是一场持续奏响的音乐会。演奏大厅的灯光、乐池永远金碧辉煌,大门永远开启着,人一旦进入剧场,永远有《魔笛》式的神奇乐曲对着着了迷的观众热情迎送。黄山,是晚年耳聋的贝多芬,是足不出户的埃里克•萨蒂,是玛略卡岛上独自聆听雨声的肖邦。黄山也是哀悼天鹅之死的圣桑,是普契尼,是诺诺,是清歌缭绕的舒伯特,是庄严雄阔的巴赫。但黄山更是那个临终时说出“我的舌尖上已尝到了死亡的滋味”的35岁的音乐人沃尔夫冈•阿玛德乌斯•莫扎特。他写信给在维也纳附近的巴登疗养的夫人说:“……你简直无法想象你走后的时间是多么漫长!我无法向你描述我的感受,是一种空虚,让我心痛;是一种渴望,无法满足又永不停止;这种状况始终存在,日日增长。”(《莫扎特书信》第四卷150页)
  黄山是中国的,更是世界的。从世界音乐的属性来倾听,来分辨,黄山风景的“大雄无与并,苍浑莫之先”,以及峰峦叠嶂之间“流映四出,转觉多姿”的或虚或实,大概,只有瓦格纳的音乐差可比拟。瓦格纳、贝多芬、巴赫、威尔弟、马勒、肖斯塔科耶维奇……
  “面对上帝的眼睛”或“天神的眼睛”,是维也纳一座著名的教堂——圣彼得教堂的别称。黄山,这群山之中的音乐,似乎也在面对天神的眼睛或者天神的聆听。白昼明媚的阳光下,群山之下传奇的大徽州,依照古代建制的一府六县地域,在万木葱茏、百鸟争鸣声中隐约可见。北面,是著名的红茶之乡祁门,唯一以旧黄山名作为县名的黟县——多数的游人更乐意以一种亲切得多的方式戏谑它为“黑多县”——本已莫名地怅惘,更那堪盛年不再,壮志未酬。东面,是现今已归并到江西省上饶市境内的龙尾砚石的故里,同时也是理学大家朱熹故里的婺源境。然后是休宁、屯溪(黄山市)。在黄山的西侧,是浩渺碧波、藏于群山深闺之中的太平湖。湖畔有一县城,以湖水名,太平县。以及池州、青阳、牯牛降。传说八仙中的张果老来黄山,倒骑一头毛驴,晃晃悠悠,走的就是这条西线古道。多少年以后,诗人李白来黄山,也是从池州著名的秋浦河上,乘船行舟,然后登岸徒步,穿村绕民居,经过大诗人屈原的流放地——池州陵阳镇上的东山脚下。迄今那千年古镇上仍保留有一座偏僻的古桥——南流桥。李白经今天的石台县,过牯牛降的山脚,到达黄山北侧的碧山,从那儿才最终寻觅到黄山主峰的路径。在黄山作为“幻方”图形的四面八方中,人们可以展开许许多多生动有趣的想象。它的东面在过去的四千年、三千年里发生过什么?西面呢?产生过哪些人物?为什么普门法师、徐霞客、贾岛们古昔时游黄山,要走今天的南天门?而黄山北麓,一派延伸出去的浩浩荡荡的群峰翠谷,那其中又有些什么游人难以涉足的风景区域?例如,婺源境内的卧龙谷、庆源、徽饶古道,进入浙江开化,或江山境内的深山老林,大鄣山、仙霞岭、擂鼓峰,等等。多年来,抚今追昔,我一直派生出一个强烈的心愿:想在黄山旁边的某个山峰之上,某个高度、能见度较为适宜的海拔点,从另一种陌生的视域看一眼美丽的黄山,就好像从我的身体里陡增出、钻出来一名古人似的。而对于徐霞客、袁枚他们当年独一无二的黄山行艳遇,我打心底里充满了一份嫉妒,一份终身难以排遣的遗憾。黄山,已经人为地太热了。今天,山体上的每一个侧面,都被游人的眼光所灼烫过了。我不能够使它恢复到,哪怕部分地恢复到古昔黝黑的山体冷漠的模样和形状上了。与此同时,像飞行员从空中静观,透过高空劈啪作响的耀眼气流层来鸟瞰机翼底下的大黄山那样(我曾经作为一名乘客在机舱里俯瞰过喜马拉雅群峰、念青唐古拉以及雪域高原),把整个类似建筑学中的“幻方”图样的黄山山体整个儿从头到尾结结实实地看一遍,看个饱。这里要用到的一个词是:“饱览”。无论现代人还是古人,没有人能真正饱览到完整意义上的大黄山美景、山体的美色;正如没有人能够毫无歉疚地说出他已“饱览了大海”一样,即使他祖祖辈辈,以及他自己一辈子生活在海边。大自然太诡异了,太过辽阔浩渺。美丽无双的黄山亦同样。在地球的今天,一名中同境内的民航飞行员,也许能碰巧有此眼福,他碰巧飞的是华东航线,是东南航线。他驾驶的飞机常常掠过江南四省,从太平湖(熠熠闪烁)、屯溪机场、杭州、上海、南京之间穿梭往来,假若有心或者稍许用心,他在飞行途中稍稍低垂一下眼睛,就能看得到一个以万千山峰连缀组合的群山合抱的“幻方”,一个黛绿色的长方形,或不规则四方形。我想知道,这地球上了不起的山峦深谷的四方形是否完整而清晰?是否仍旧云遮雾绕到如同天堂与地狱交界的灵薄狱(Limbo)?这中间是否可能辨识度不太高?是否有无法事先预知的残缺?黄山山体的主要色调是什么样子?土褐色?深紫?乌青?黑色?那种传说中的黑色确实存在吗?黄山,它是否像一艘空中航母?大地之上拱起的“诺亚方舟”?它孤独吗?它像19世纪的一首诗歌吗?它仍旧保留有古风吗?它是今天的东方的指环书吗?它已酣然入梦,不再醒来了吗?它信马由缰了吗?它身心疲惫吗?梦幻,忧郁,或是潜意识?这些都是无法用以描摹的大黄山气质。那么,它真的独具风采吗?它是“诗书耕读”的中国古代文明,尤其是江南农民逝去的先民们高耸着的集体的方尖碑吗?它的表皮已经开始斑驳脱落。它年久失修了吗?黄山,辽阔的长江中下游平原突然在此消失的群山中的巨人,古往今来的在路上的羁旅行役之人,望见它,面对它,难免会产生一种难掩的激动。去一趟黄山就像去面见一名活着的伟大人物,一个伟岸之人,伟人。谁又能够从黄山上下来,从黄山回来,跟未去之前一模一样,好像什么也没经历,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谁能够说:他见过比黄山更美的山?在哪里?叫什么山名?见过几次?有限的可能从空中,从更高海拔的地方觐见黄山的幸运儿,在今天,仅限于有飞行员资格的民航驾驶员,至多,还有风景管理部门的少量的地方官员(他们乘坐机舱颤抖不已,噪音震耳欲聋的直升机)。在大黄山莽莽苍苍的深山密林里,他们的机身看上去就像五星级酒店大堂空间里的一只蚊子。飞机底下那一条长长的、五彩或七彩的斑斓色带是黄山的主体,抑或前山部分。能看得见情人谷吗?飞机上能看见得光明顶吗?或许,暮春的雨雾或夏天的热浪可能会使得大地壮美的景色模糊不清,使得飞机驾驶员的护目镜蒙上一层水汽。对于华夏文明的始祖一黄帝的修心炼丹场域,人类进入20世纪才得以发明升空的飞机是一种多么不牢靠,多么让心揪心的空中晾望塔!也许我应该攀爬与黄山临近的高山,例如,海拔几乎与黄山等高的牯牛降,相比大名鼎鼎的兄长,这名同宗同血液的群山家庭中的弟弟,在距离黄山仅几十公里的不远处,寂寂无名,几乎已遭世人遗忘。
  中国人有句老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今天,无论在地球的哪一方区域,在巴西里约热内卢的大街小巷,抑或是在观赏黄山风景的山道上,每一名中国人身上都怀揣着这句精致的格言,他们的目光在这句格言上彼此热情而坦诚地相互辨认。很少有人知道,这样一句读过一遍即铭记终生的极其通俗的格言里,包含着一个帝国成型的复杂概念,一个高度抽象的国家和文明概念。“四海”,即四方,一种基于完善的宇宙秩序而生的古代的世界观。同时,又是佛教曼陀罗的一种表现模式。这是一个九个小方格组成一个大方格的形式,汉语中称之为“井田”,一个大方框内,分成井字形的小方框,小方框中的数字纵向或横向相加,其和相等——九方圣土,古代称“九州”的井田体系。
  在一部名为《幻方》的研究中国古代城市的厚厚书籍里,德国当代学者,阿尔弗雷德•申茨开明宗义地阐述:“亚洲东部,太平洋西岸的中国,西北,以帕米尔高原;西南,以喜马拉雅山脉;南方,以横断山脉和热带丛林;北方,以广袤无垠的草原和沙漠;东南,以绵延18000多公里的海岸,构成了历史的‘四限’。”……他所说的中国疆域的四面八方,简称“四方”,分别面对草原、沙漠、大海和无人攀登的雪域高原。
  他接着说:“当中国在公元前的最后几个世纪出现之前,曾自以为处在世界的中心,即原始混沌的‘四海’之中央。在天地之间,皇帝,作为人民的代表,肩负着统治天下万物的责任。……我们发现了作为聚落的原型和整个居住的世界——个定居的农业社会所集居的世界。在中国,这一原型是一种‘幻方’——九宫格的形式,……‘幻方’的形式体系,是一种总体的模式,广泛用于划分空间,以形成重要的空间秩序,而这,正是基于中国人对于永恒的世界秩序及其原型结构的理解。”
  “‘幻方’模式的重要性”在于其对自然的基本力量——阴阳的和谐结合,正像神圣数字所产生的几何形式表现出的那样。奇数,等同于天上的阳的力量,而偶数,则象征地上的阴的力量。
  首先,大地,根据四个基本方向,被分为四个朝向,代表大地的四个方位空间,也就是“四域”。在此之上,给横安置3x3个正方形,其分为九个部分,这是奇数,代表上天的阳气。这两种划分,形成了阴阳和谐的结合,由位于中心的、代表着人类的“四域中最为高贵”的统治者,保持这种平衡。汉代班固(卒于公元92年)的描述里(见《白虎通义》),我们读到:地球的运作,通过提供所有生灵滋养而获得平衡,苍天提供精神理念,而人类赋予这两者秩序组织。
  就考古研究的结果来判断,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将“幻方”概念作为一种模式用于王城的,是周王城——即今洛阳城附近地区——周公旦(约公元前1100年)设计的“成周”。贯穿整个周王朝(公元前1046-前256年;西周:公元前1046-前771年;东周:公元前771-前256年),这种模式,为几个诸侯在势力范围所兴建的王城,提供了理想的理论基础,但是,仅“成周”王城各司其职以方形布局,周边9里×6里的长方形,依然是奇(阳)数,但是,原来的方形被放弃了。这方形,在后来的帝者中再也没有使用过。”
  然而,阴阳一体的基本概念,有不同的诠释方法和多种应用,正如城墙、各种街道和街区模式布局的度量体系中所使用的偶数和奇数制。“幻方”基本原则最为复杂的应用,也许要算隋唐长安(581-618年,618-907年)的城市布局。这个城市,依然具有宇宙秩序最初的观念,也就是“古代人”的世界观念。后来,元代(1271-1368年),众所周知著名的大都布局,是一个有趣的、利用古典文献所开的旧廓尝试,但蒙古高原上来的皇帝,也许并无嗜好接受“古代人”的世界观,来改变其作为“狩猎者”那种史前捕猎生活方式所决定的世界观。在宋代(960-1275年),中国“古代的”世界观,由于新儒家思想家和哲学家的理学思想而得到进一步的完善和系统化,但没有规划及兴建新的帝都,也就没有产生“幻方”系统应用的例子。明代(1368-1644年),有了一个新的开始,兴建了新都城,在旧城内,重建了帝王宫殿府第。明代创立者朱元璋(洪武)的务实态度,带来新城规划中理性方法的运用,多次尝试了再生复杂的“幻方”系统。皇宫前的“御街千步廊”,在其最终形式上,被认为是最初9里×9里“幻方”的一个重要部分,它可以被今天的人们看成一个难以看到的,但是理想、将皇帝包围在其中心的一个“幻方”最明确和真实的部分。游牧民族、满族(1644-1911年)的皇帝们,没有真正采用农业定居社会“古代的”世界观念,但是,他们维持传统汉族习俗制度,延续王朝秩序长达几个世纪。在几座新建立的小城市中,多少可以发现“幻方”观念的轻微痕迹,但是这些城市,大概仅仅由一些受过良好教育的文官建造,而不作为皇家政府的重要行政中心。“古代的”世界观,在中国人心目中根深蒂同,因为,大多数人与基本的农业定居生活密切相连,倾心于生死轮回说,相信一种永恒的轮回是宇宙世界模式的原型。然而,在中国以及世界范围内,其他更新的世界观,正在年复一年中改变这种生活的方式,至少在很多细节上如此。
  为了更进一步地说明,让我们先暂且比较一下,“古代的”宇宙秩序的观念,与“现代的”关于城市文明的观点之差异。现代人,感觉自己被置于一个巨大而无限的宇宙之中。因为其有限的精神能力,现代人,依赖那永远变化的历史过程,即“始终”——其开始和终结及其意义,如同宇宙的无限一样不可知。作为一个由不可知的造物主的意志生成的创造物,降生于这动荡的历史坎坷进程中,他是一个个体,一个独特的产品,从根本上是不坚定的,或者说是有着个人的意志,以求自我实现的。所有形式的道德和社会秩序,对他来说,只是一个迷信的退化与解说,旨在抑制人所谓的真实本性和自我,这里,所有的文化和社会形式,是基于“古代的”世界观念,一种可以认知的宇宙,有着良好的体系,并清晰地界定出入类在宇宙中的地位——作为暴虐的自然的协调者。“古代人”倾其所有力量,通过教化和改善性格,以引导其“自由意志”和“真实本性”,从而能够担负起作为“人”所具有的使命;“现代人”试图增强其“自由意志”,满足其“真实本性”,锻炼其技能和智慧,来实现他所称的由不可知造物主所赋予的独特个性。令人惊异的是,这与作为“狩猎者的人”的世界观念非常接近,也是要满足其“真实本性”,“饥饿”以及“性”的本能,并试图增强其生存技能,来更有效地利用周围的环境。然而,现代人已经扩展了关于自然和宇宙的知识,远远超乎其自然感知的限度。用所获的知识,人类创造了一个几乎完全人造的人类环境,让自己完全独立于不稳定的自然环境和气候之上。这样一个人造环境似乎就是那特大喧嚣的都市。因此,“现代人”,主要指特大城市的居民,占大约15%-20%的世界人口。虽然中国以农业占主导,然而,自20世纪至今,已经有了大规模的令世界瞻目的现代化进程。
  如果中国可以被看作是一个代表了整个世界的模型,它也为我们提供了其他关于“现代人”的信息。在“农业的”和“城市的”人口之间,我们发现了所谓的“漂流的”人口,无根的人群,他们已经与农业社会脱离关系,而在都市之中,却还没有找到,或许再不会找到新的位置。任何地方,都不需要这些人,他们属于人口中的非农业人口部分,但是,他们也不是城市人口,他们也许构成了整个人口的另外20%,并且与日俱增。随着人口的增长,特别是非农业城市人口的增长,就会看到一种类似的新“游牧”状况,就是说,人们与其环境的关系,与其生长地及家乡、省份或国家的关系,变得日益淡漠和薄弱。因此,一批日益增长的无根的人群……对他们来说,“古代的”世界概念,已经变得毫无意义,然而,他们也很少会积极地参与到现代人——都市文明的世界公民的积极生活中来。结果,现代人的世界观念,对他们越来越少有价值和意义。最终,留给他们的是作为“狩猎者”的观念,他们被完全置于那由喧闹主宰世界的严酷环境之中,其大部分的生命,是为着生存而斗争,或为着一个更好的条件,而做殊死一搏,结果,破坏了越来越多的自然环境,而日益减少了自己生存的基础。
  一个地方肯定性正面的特点被凝缩为所谓的“气”,也就是给予生命的一种呼吸,被认为是一种温柔流动的物质,在一个地方汇聚,而在另一个地方会很容易地消散。风水术的目标就是去发现一个地方,那里,这种蒸发性的物质,“气”可以聚集,而不会消散。在很多情形下,聚落坐落在一座孤立山峰的正南坡,这样它就能够保护居民免受北方的邪恶影响。上古之后,我们知道很多的大型建筑群、宫殿或者办公建筑物坐落在这样的地点。我们也知道,在一些实例之中,其中一座孤独的山峰也升起于特定地理空间的南端,这样建筑群便坐落在南北山之间,受到两边的保护。
  当中国人的世界观于公元前最后几个世纪从远古的传说涌现,“神奇方形”的概念为想象中永恒世界秩序的系统化提供了模式。原则上,它是一个静止而固定的概念,因为它包括对于人类来说已知的所有一切,包罗万象。变化被认为仅仅是阶段性的变更,并且在宇宙和永恒条件法则的永恒框架之内。阶段性的变更包括人口规模的变化,在约2000年里,在中国内陆不变的心脏,即中国内地的18个省,今日称为中原,来回变动着大约10亿人口。这整个的10亿数字是普遍性的,是内陆不变的,帝国或汉民族框架中永恒的状况,正如“神奇方形”所表达的概念,也正如大禹在传说中历史的黎明时期所做的宏伟规划所展现的那样。而普遍的和看上去永恒的状况包括一种几乎不变的城市人口比例,大约6%~8%,居住在总数目几乎从没有改变的行政中心城市之中。
  自从19世纪以来,西方“无极限发展”的理念并未证明是我们人类的唯一的真理,永久性框架的概念,近期在西方世界引起新的关注,并在某种程度上,作为“有限资源”“宇宙飞船地球”,或者“人类环境的生态文脉”的概念而得到复兴。这再一次表明,人们认识到自然法则,并且重视人类对于其自然环境资源有限的依赖,以小心的开发取代赤裸裸的掠夺。我们也许必须为未来的永久框架寻找新的概念,而中国,也毫无例外地必须舍弃旧的观念。“神奇方形”也许是一个象征。一个旧日世界的“失去的地平线”。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人生者百代之过客。当我们把类似“幻方”的地理概念落实到今天的大黄山景区,我们不禁哑然。黄山山脉的南北走向,无意中,冥冥之中,似乎暗暗契合了这种古老的人类思想的图形,当然,仅仅是在大自然的神奇造化范畴。它既是《白虎通义》一类阴阳五行学说的巧合,也是“地上各样行动的活物”(《创世纪》)。正如博尔赫斯所说的那样:“作家本意在刻画世界,最后却发现自己笔下的世界,宛如一面镜子,映照出的无外乎我们自己。”
  因此,“我就是我所生活的世界。我的所见所感无不源于自我”。
  中国两座最主要的山脉,大秦岭和大黄山,我都是在很晚的年岁,中年之后,才慢慢走近和认识它们。1996年,我34岁,第一次抵达黄山周边的古徽州地界,到达屯溪(黄山市)、歙县、黟县、绩溪、宁国和江西婺源。我从黄山脚下路过,却一次都没看到黄山到底是何方神圣。我看到一拨又一拨的游人,从黄山上下来或正待乘坐旅行社的大巴中巴车上黄山,我自己却无动于衷。1996年秋天,我在古代徽州府衙门,在歙县住宿了几晚,在屯溪市里,住宿了十天。我们借宿在一个二十刚出头的旅行社导游家里,他是一名勤奋刻苦的小伙子,随时跃跃欲试,准备迎接天上掉落下来的好工作的机会,每天清晨都白衬衫,领带,把自己打扮得很是精明强干。凑巧的是,他之前导游带团,走的唯一景区就是黄山的线路,也即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他上上下下爬过无数次黄山。他对我们闲聊时提及的黄山话题,既不过分冷落,也不十分感兴趣。我有一个建筑学系的同伴。我们当时的热点是皖南古民居和古村落。可是,在黄山脚下的城市,话题总免不了要碰触到黄山。在数十天里,我只有一次主动提到对黄山的好奇:“在黄山上,冬天落雪好看吗?”“很神奇。”那小伙子说:“我遇见过两次,有两天冬天落雪,我在山上。”他说完,目光茫然,等待我的其实不会再有的第二次提问。
  于是,很多年后,黄山打着领带,穿着带有穷人家竭力摆出一副体面模样实则辛酸的白衬衫坐在我面前,是个好学、易激动、脸上有雀斑的涉世不深的青年模样。
  我走过屯溪南岸的青弋江上的大桥,去找一名当年写出轰动之作《巨砚》的小说作者,一名当地的读书人,跟他在江边找个大排档,喝酒,吮吃螺蛳。
  我至少四次到屯溪,将近十次取道此地的火车站去往江西婺源。一开始,去婺源的班车每天仅一班,早晨6:50分,错过这个时间,就只能等第二天了。十年后,大约在2005年,这趟在深山里绕行的风景绝美的长途班车,车次增加到一天两班:早晨6:50分;中午12:30分。
  增加了班次,乘客仍寥寥无几。记得刚得知班次增加了,我还莫名其妙地愤愤不平,有一种奇怪的失落感。认为一天唯一的一趟,更适宜地老天荒般的山里人家的平静俗世。而且,我有一个顽固的习性,进婺源那样遥远的深山老林,必须要第二天一早赶个大天亮,日出时分出发,看晨曦在茂林修竹间冉冉升腾……
  我很少有偶一念及黄山之时,几乎连一秒钟都没动过要独自上黄山的念头。原因很简单:我不晓得黄山是什么。我对它一无所知。
  我的行囊通常携带各种书籍,可是,从那时起,你在黄山市区就几乎找不到一本写黄山的稍微像样点的书。所以,我的灵魂世界和我的书本世界,在当年都远离这座名山。
  有一次,大概是从屯溪去池州,我们乘坐的大巴车路过黄山脚下的汤口镇,在镇子南侧的省际公路上一掠而过。我看见了各种路牌箭头指向“黄山”,我看见了“情人谷”三个字的字样,同时,看见层峦叠嶂、郁郁葱葱的山岭。
  我的第一个感觉是:黄山底下生长着很多茂密的竹子,很多的丁香树,很多的树木。
  “生活是一件沉重的事情,因为它会使母亲们哭泣。”(可可•香奈尔语)当我乘坐的大巴车,沿着中国徽州山里的省道或国道一路向前时,我观察到一座又一座扑面而来的大山和盘山路口的各种高山林木风光带。这是高铁通车之前,很多高速公路网尚没有完全建成之前的南方境域,人们还在以一种更加古老耐久的朴实方式,出门去往外地。向北或向西,去往福建的深山,去往湖广或江苏。在大黄山莽莽苍苍的林海深处,一道又一道柏油铺设的盘山公路,大白天里有着空旷的视野;沿公路两侧的风景带,堪称中国乡间最美的风景带之一。从皖南,从池州的九华山下前往江西省上饶的公路,其中一部分是明清古老的徽商出行之道:徽饶古道的声名在外的线路之一。只不过古道由山中的千年青石板以及每隔大约五华里,石块木料筑就的一幢幢明清风格的歇脚亭垒筑而成。古时,仅供步行或骑马。如今,笔直宽敞的山际公路早已替代了山中古道一度辉煌千年的日常交通功能。两个小时过去了,我听见同行的乘客嘀咕:这是黄山。然后汽车一头扎进远看像是更加茂密的群山间,又两个小时,我问前面座椅(乘客仅车厢的三分之一)上的乘客:“这是到了哪里?”“黄山啊!”他抬了下头,似乎对我的困惑感觉迷惑。整整一天,我们的大巴车都在黄山山脉的纵深处转悠。无边的青山绿水,无边的美景。
  我动心了吗?我想过要去攀登一次黄山了吗?我没有,我只是把沿途打开的车窗可移动的玻璃片再往前推开三寸宽的间距,一任山里的清风尽情地吹拂我旅途中略略发烫的头脑。
  如果你把手插进去,
  你的手腕立即就会发痛,
  你的骨头会开始发病
  你的手会灼烧
  仿佛水是火的化身,
  吃的是石头,燃起暗灰色的火焰。
  如果你品尝,它先是较苦,
  然后发咸,接下来肯定灼烧你的
  舌头。
  它就像我们想象的知识:
  黑暗、咸涩、清晰、活动、完全自由,
  从世界那冰硬的口中
  拖出来,永远源自岩石般的
  乳房,流动和吸收,因为
  我们的知识是历史的,流动的而
  且涨满的。
  ——伊丽莎白•毕肖普《在鱼屋》
  在美国,《一平方英寸的寂静》一书的作者戈登•汉普顿在他的著作中说:
  人类终有一天必须极力对抗噪音,如同对抗霍乱与瘟疫一样。”这是诺贝尔奖得主暨细菌学家罗伯特•柯赫在一九O五年提出的警语。今日,宁静就像濒临绝灭的物种。城市、近郊、乡村,甚至最偏远、辽阔的国家公园,都避免不了人类噪音的入侵,人类的历史已经走到一个重要的时刻:如果我们要解决全球的环境危机,就必须永远改变现今的生活方式。我们比以往更需要爱护大地,而寂静正是我们与大地交流的重要管道。
  不受打扰、宁静地倾听大自然的声音,尽情诠释它们的意义。而维护大自然的寂静就跟保育物种、恢复栖息地、消除有毒废弃物、减少二氧化碳等等一样,不仅必要,而且不可或缺,寂静并不是指某样事物不存在,而是指万物都存在的情况。它深刻地存在于我称之为“一平方英寸的寂静”的地方。它就像时间一样,不受干扰地存在着。我们只要敞开胸怀,就能感受得到。寂静滋养我们的本质,人类的本质,让我们明白自己是谁。等我们的心灵变得更乐于接纳事物,耳朵变得更加敏锐后,我们不只会更善于聆听大自然的声音,也更容易倾听彼此的心声。寂静就像炭火的余烬般能够传播。我们找得到它,而它也找得到我们。寂静有可能失去,却也能够复得。尽管大多数人以为寂静是可以想象出来的,其实不然。要体验寂静使心灵富足的奇迹,一定要先听得到它。
  寂静其实是一种声音,也是许多、许多种声音。我听过的寂静,就多得无法计数。草原狼对着夜空长嚎的月光之歌,是一种寂静;而它们伴侣的回应,也是一种寂静。寂静是落雪的低语,等雪融后又会化成令人惊讶的雷鬼节奏,垮垮纵纵地让人想闻声起舞。寂静是传授花粉的昆虫拍扑翅膀时带起的柔和曲调,当它们为了躲避一时微风小心翼翼在松枝间穿梭时,虫鸣与松林的叹息交织成一片,可以整天都在你耳边回响。寂静也是一群飞掠而过的栗背山雀和红胸鸭,啁啁啾啾、拍拍扑扑的声音,惹得人好奇不已。
  你最近听过雨声吗?其实雨季的第一种声音并不是湿淋淋的雨声,而是无数种子自耸立的树上掉落的声音,很快跟随而下的是轻柔飞舞的枫叶,它们就这么静静地飘下,宛如冬日驱寒的毯子般,覆在种子身上。但是这场宁静的交响乐只是前奏而已,等强烈暴风雨的前锋抵达后,就可听到震撼人心的演奏,这时每一种树都会在风雨交加的乐声中,加入自己的声音。在这里,即使是最大的雨滴也可能没有机会撞击地面,因为高悬在头顶三百英尺处的厚密枝叶与树干,会吸收掉许多水分……一直要到这些高空海绵变得饱和之后,水滴才会再度形成与掉落……撞击较低的枝丫,再如瀑布般坠落在会吸收声音的厚密树苔上……接着轻轻掉至附生性的蕨类上……然后扑通一声无力地滑进越橘类的灌木丛里……再重重打在坚硬结实的白珠叶上……最后无声地压弯山酢浆草如苜蓿般的细致叶片,滴落地面。无论日夜,在雨停后,这场雨滴芭蕾总会再持续一小时以上。
  他继续说:“现在的问题不再是噪音是否存在,而是会入侵的频率,以及持续多久。现今对‘安静’的测量,是以噪音入侵的间隔为准(按分钟计算)。根据我的经验,在美国要找到连续十五分钟以上的寂静,极度困难,反倒是全天二十四小时都存在一种以上的噪音来源。即使在荒野地区和国家公园,白天的无噪音间隔期也已减少至平均不到五分钟。我估计安静地方的灭绝速度,远比物种的灭绝速度来得快。今天,在美国只剩不到十二个安静地方。我再重复一次:现在安静的地方已经剩不到十二个,我所谓的安静地方指的是,大自然的寂静能够支配许多平方英里的所在……”
  念书、祈祷、音乐、转化、参拜、心灵交流,凡是美好的事物总是出自安静的地方。和平(peace)和安静(quiet)几乎是同义词,经常同时使用。安静的地方是灵魂的智库,是真与美的诞生地。
  美国作家约翰•缪尔,他曾描述他在1874年冬季的暴风雨中听到的声响:
  我自热情洋溢的音乐与运行中漂流而过,穿过许多峡谷,从山脊到山脊;我经常在岩块的阴影下寻求庇护,或伫足观察倾听。即使在这首宏伟颂歌飙到最高音的时候,我仍能清楚听到个别树木变化多端的音色,像是云杉、枞树、松树和无叶的橡树……每一棵都以各自的方式表现自我:它们唱自己的歌,创造自己的独特纹理……光裸的枝丫与树干发出深沉的低音,轰隆隆的像瀑布;松叶迅速而抽紧的振动化为尖锐的声响,啸啸嘶嘶,接着又降低为丝般柔滑的低语;月桂树丛的沙沙声在小山谷里回响,叶片互相敲击,发出类似金属的清脆声音一只要专注倾听,就可以轻易分析出所有的声响。
  莫瑞斯•赫尔佐格,1950年春天攀登喜马拉雅山南坡的法国登山队队长。他有一本精致的旅行文学类著作《安那坡那峰》,是他于1951年在医院的病床上口述完成的。他说:
  ……我们置身于一个人类从未见过的野蛮和荒凉的盆地中。在纯净的晨曦中,生命的缺席,这种自然的彻底贫瘠,只是加强了我们自身的力量。当人类的自然倾向向着大自然中一切富饶和慷慨的事物时,我们怎么可能期待其他人来理解我们这种来源于贫瘠的奇特兴奋呢?
  ……大山面前,我们是如此的微不足道,想到这里,我不禁笑了笑。所有要努力攀登的决心都消失了,似乎地心引力也不再存在。这般精致透明的风光,这般纯粹的精华——这些都不是我了解的高山。他们是我梦想中完美的高山。
  在他的书里,当这名法国登山队的队长面对贫瘠时,我正在地球最美的林木带之一的黄山的山路上四处无目的游逛,面对着中国南方山林的神奇的茂密斑斓。任何人下山钻进距离他最近的那片山林,远避公路的话,他必定会迷路好几天。他在沮丧和绝望中将会发现,他面前矗立着的,不是简单、单纯的森林和高山,而是深奥离奇的大自然。“就像褪色的愤怒的大海的巨浪。”(乔治•马洛里1921年给妻子的信)因为,“高山——就像沙漠、极地的冻土地带、热带雨林和其他所有的野外景观……在地质和天气的影响力下,会逐渐重组,但还是会继续存在,超越人类对于他们的认知。但他们也是人类认知的产物。几个世纪以来,他们因人类的想象而存在……。”“如今,高山被认为是自然世界最精美的存在形式之一,人们为了对他们的热爱,心甘情愿去死。”
  后一句话是英国当代最好的旅行文学作家,剑桥院士罗伯特•麦克法伦说的。
  初夏季节,天气有点热,旅途中周围的山麓也一反常态,显出湿乎乎、慵懒的热气来。毛竹坡的清香,松林、峭岩和太阳下干燥的热土层,清香完全地被气候蒸熏,挥发出来了。长途大巴车的车厢也像超市里的榛果、杏仁巧克力薄块,一时间松弛绵软下来了,不久之后,好像整节车厢都要在空气的瞌睡昏沉中融化掉了。空气里,有一种典型南方山区的荒野的清寂味道。这里的村口上的古树,往往是香樟、古柏、红豆衫,树龄多有八百或一千年以上。
  当我只身一人,四周只剩下繁星密布的夜和层峦叠嶂的群山之际,我的呼吸里有一种南方山林习见的温柔和坦诚,其中夹杂着一丝命运的孤寂的沁甜。我常年在外,早已把自己的生平喜好丢在脑后。我急急忙忙去往一处不知名的小镇的旅馆投宿。丢下行李冲好凉,立即就奔赴楼下时而荒凉、时而喧嚣的异乡街头。我有许多陌生的激情,许多孤身一人上路时才有的豪迈和内心精妙的变化需要平复。在一座六百年的古桥底下观赏浩荡袭来的青弋江。从暮晚在江流中静若蝉蜕的一只竹筏上感知古人所言“静水流深”,甚至暗暗地猜摩起对岸村落结构的一种文体来——我向来自以为,大地上的所有风景,最终可抽象归纳为一种语言的文体。山水自然,是一个又一个隐秘的文本,它们像厚薄不一的书一样,像小说和诗歌一样,说出了人类曾经的,或许今天仍旧活着的喜怒哀乐,今天仍旧活着的命运。每一幢老的建筑、旧宅、房檐和门窗、月亮下的风火墙,它们都有安静,甚至可以说是安详的语汇。是的,小溪、田野、树丛——不要说街上不认识的行人——每一样自然界静止不动的事物的单元,都有各自最日常的喜怒哀乐。伸向无边的暮晚深处的街道半是写实,半是论述地在天黑之前向着每一名眺望它的活人们的眼睛喁喁私语着。树林、电线杆、商店……之间有一份专属于它们彼此的独白、竞争和内省。它们是……单一的被毁损严重的时间的纪念品。它们是失望而去的恋人和动人心魄的肉体、两性间的相交集。空气和不知名的年代相互交缠着。命运……这是一种孤注一掷的撤退,好像登山队员拼死敲进峭岩的深雪里去的冰斧。底下的江水,有时也像是这空中闪闪发亮的斧刃。我到达的完全记不起来镇子名字的小镇外面,好像群山环绕的遥远的峡谷里有一场战争正在进行。不知不觉间,夜完全漆黑一片,星星,好像北方的旷野上,人弯下腰,用手指试了试雪。无助的感觉弥漫而来,那是刚刚升起的河滩上的月亮。我们该如何看待我们正在经历的这个新的夜晚?现实,奇崛而多变,古老而新鲜。“逆境其实是甜蜜的……他们把我们的力量显示给我们,召唤来我们的精力……如果没有遭遇困难的必要,生活可能会更容易,但是人类的价值会降低。”“在悬崖边缘,要尽可能多地注视周围的险境……上帝在人面前故意设置困难,是为了使他们解决问题时的头脑更为敏捷。”1859年,塞缪尔•斯迈尔斯的话语,传入我的耳际:“伟人,在生活面前,从来没有所谓的特权。有时候,出身最贫穷的人也会担纲最高的职务,那些明显最无法逾越的困难,并没有成为他们前进道路上的障碍。”
  “……造就人类的不是舒适,而是努力——不是平顺,而是困难。”站在青弋江的河滩上,远远看一眼远处的黄山,或者说,朝黄山所在的方向模模糊糊看一眼,也是困难的。因为水流中或可有这座大山的寂静的生命。我知道我已旅行到距离黄山不远的地方。在古代,周围这些村落、河床、小镇可能都已经是黄山的范围了。很有可能,黄山,作为中国南方一座高山的名字,其实是某类空间的专属的称谓,好像它是天堂的一部分,是人间仙境和桃花源,是人丁兴旺的一个村落。这种在路上的体验,由旅行社的宣传单包裹起来的多数现代人,是很难获取到的了。1616年,当第一次远上黄山的江阴人徐霞客,旅行到南陵县和宣城相交界的某个村落,天黑停下来歇脚时,他是否也像我,邂逅一个初春晴朗的夜空,繁星满天?他的神情中,是否也有一种跃跃欲试,即将登临黄山之光明顶的自豪、憧憬和兴奋?
  在徐霞客的年代,登临黄山的困难不仅早于西方一两百年(约翰•丹尼斯,英国作家,史上首个单身穿越阿尔卑斯山脉的旅行家,1688年),而且足以使同时代哪怕再胆大妄为的冒险家们,望而却步。
  深夜,山峰突然从繁星密布的夜空深处醒来。松枝、藤萝、溪谷、黛碧的峰峦一齐苏醒,欠臂伸颈,宛似育婴堂、孤儿院里的孩子们一个个从睡梦中醒来。互相说话,打量,谈论着楼下窗外的人间,谈论着各自的梦境。
  从出产于冰雪之国的瑞士制的缆车舒适透明的车壁望出去,冉冉升起的大黄山景区仿佛地平线上的一场冲天大火,而且观望它的人必定是名不谙世事的少年。或者说,天都峰、清凉峰、猴子观海等成群的山峰光焰夺目,在云涛雾海深处一一露头时,整个的黄山景区,宛似一个人不安的少年时代。这场大火无情、无声地燃烧,似乎瞬间吞噬掉了人生的所有财富,包括史前及之后的文明的神话本质。这是不可想象、离奇夸张,也无法形容的自然奇观。一个人仿佛被活着带离了他被葬身多年的蠢蠢欲动的火山口。带离他的直升机或天体悬浮机器相对平稳地悬空在这一巨型火山口上方。救援机器用一根灵活的缆绳将他拦腰绑牢。他竟然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已再度复活。是啊,在尘世上他的面孔已被湮没经年。这一刻,目睹黄山云海的这一刻,人身上所有的器官,都只剩下了视觉,强烈的视觉!其余的功能,瞬间陷入黑暗。
  山!多么深沉的词。青绿的颜色,赤褐的身躯,清新、矫健!人们会说,是这字的本身在转动,蓬勃向上,向着阴暗的太阳倾泻光芒,直至生命的冥想之半明半暗的意识世界,直达树林的絮语、水的忧烦,仿佛影子与风信子,仿佛树林里的哲学家,围绕着钟楼的旅行。
  山!恋人们合上的嘴唇。几万万年的星云的矿物质,没有语言的人类语言,没有死亡的生命本体。寂灭。一场黑暗的全然遨游。人人体内皆有一名亲友们多年未见的亡者归来。大量的前世。不知名的今生。星星的地球表层的替代品。失物招领处一册突然掉落的红色日记本一你从缆车上下的另一头徐徐归来。你是不可复制的年代的幽魂!一切被宽宥后的暴力,一切没有记忆的门。“自我的一体化从其深层意义看,是生命的另一半的问题。”(容格:《移情的心理学》,第167页)
  你仿佛自大地蜂巢深处涌出。你像一个资讯时代后台控制室数据库中闪烁明灭的抽象数据。你呆呆地凝视这一奇迹,身边的奇迹和外部世界更为广袤的奇迹。你在登山缆车机械而平缓的运行中,你在这一节奏中聆听另一种节奏:空气和雨雾的群山的节奏,以及你自身呼吸和血液的节奏,此三者无声地,一生中如此罕见地相互依存和并置。多么可怕的并置!多么不可思议,然而又是多么地美丽。在今天的地球世界,人们乘坐缆车登临黄山云海,仅用七分钟,也许最多十几分钟的时间,相当于古人在藤萝密布的古道石阶上攀爬二三十步。仅仅一个悬崖的身段或空间距离。没有任何消耗,毋须汗水和体力,几乎像是婴儿休憩在妈妈的襁褓中。缆车之运行,亦像婴儿的襁褓般舒缓平稳。与此同时,雨滴像更加透明的婴儿落下来,一粒粒清澈的雨珠不作声地相凝结,好像周围的雾凇的眼泪。茫茫雨幕之中一根钢铁的缆索刺穿了前方的巨岩。雨的呼吸、山的呼吸、缆车的呼吸和人的呼吸相交织,构成一种后现代的画面空间。你有一种感觉,你仿佛被关闭在了有关大黄山的未来的实验室里。缆车内过分的平缓安静反倒使你有一种沦为实验品的窒息感。发射向外太空的宇宙飞船中可怜的小动物们,大概也会作如是观吧。舒适之余是悲凉。悲凉莫名不知从何而来,而只有面前的隔着一层厚厚钢化玻璃的缆车厢上的雨滴能够拯救你,能够提醒你,你仍是悲凉的人类,你的生命仍旧清新、质朴,富于大自然的旷野生气。啊,那些四面八方、悲从中来的纷飞的雨丝!从车窗的位置。从车窗位置向雨雾深处看,一颗颗晶莹洁白,欢乐纯真,多么像蚕飞快地吐出来的蚕丝!这里,那里,目不暇接的欢快,比人类更酷肖地球上的一流居民。好像附近的山峰,正在参与一群旷野长大的孩子们的打闹,令人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喜悦和惊奇。高山缆车,就在这沙沙雨声里上升,一直到接近云谷寺高度的云开雾散、阳光明媚的海拔;一直到缆车陡然间钻出一朵朵的积雨云层……
  我想起埃菜娜•格里莫的一本自传《野变奏》,一个法国女钢琴家的自传。我想起她的第二部自传(《女钢琴师的心灵之旅》)中的一段话:“——我跳跃、奔跑,从高处的草地上滚下。同时我感觉自己是风,是马,是汹涌的潮水,是轻柔的风信子。我在波涛中翻滚,最终与我的身体和睦相处。我的灵魂和未来之间的和谐在这里有了简要隐约的迹象,给了我突如其来的直觉。第一次我有了一种重大的预感,一种命运的预感。仿佛每个人都会经历这样瞬间的成长,就在这一刻,心走在了身体的前面,提前长大了。”
  缆车轻微的“吱嘎”声,好像是山峰本身发出来的,好像缆车一类的人类机械,它们的料材、发明和原理,先前就已经藏匿在了亿万年伫立不动的岩石、山体的深处。人们只是像在井里吊一桶水似的把这一机械从山岩深处提溜而上。一桶桶的井水清冽可口,看上去漆黑深湛,倒进容器内,又无色、透明、清澈。无人能够参透这山的奥秘,空气和大地的奥秘。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做什么?我们去向何方?这一切在地球表面并不存在。因为哲学是地球生出来的。地球哺育并生养了它们,地球也随且将哲学吞噬。生硬,苍茫,不可知。几乎与此同时,地球也把上下升降中的缆车以及缆车里的人(人类)一并吞噬。
  是的,黄山之外另有一个黄山。
  孤零零的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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