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 发表于 2017-2-15 22:14:14

屯溪,屯住的是徽州的文情


(一)

逛完了黟县,心里多少有了一份沉重。

车窗外,徽州的山水一逝而过,那些个村落,远远地观望,都是砖木式的老屋,零星地散落在山脚下,水涧旁。这些皖南的村落,我多少是熟悉的,因为在我那苏皖交界的故乡,多少也分布了不少。

过了黟县,便是休宁,同是徽州一府六县,刚进休宁的时候,省道旁却多了一众的洋房,现代化的气息顿时浓了不少,然而在徽州,不应该都是粉墙黑瓦马头墙么,如此这般,却有了一丝扎眼。这只是一个外人的视野,徽州人又会怎么想呢。

在一个地域,不能总是停留在古老的记忆里,人们总是希望富裕的,住上洋房,开上洋车,过上体面的生活。倘若搁在江南,如果当年全然保留了老屋,老村,老面貌,那是不是又会是此时的徽州,当地的人们照顾到了旁人文化视野的期许,穷的却是自己的日子,这种矛盾是多么地令人尴尬啊。



犹记得在黟县时,同邮局大姐对话,我问大姐:“以前拆了那么多老屋,你怎么想啊。”大姐说:“那么大的老房子,拆了是可惜的,可是不拆又能怎么办呢,老屋子采光差,阴暗潮湿,除了老人,是没人肯住的。如果不拆,我们徽州人可能更苦吧。”

她的话多了几分叹息,听得我心里也不是滋味。

因为我们无法强求别人去做什么,我们只是一个旁人而已,在意图高屋建瓴地去发表一番见解之前,我们总是要身处其中,去看看,去听听,然后问问,如果这个问题放在我们自己身上的,又该如何割舍。

如此一想,便真正地触及到了非常现实的问题,现代城市发展永远是一个谈不完的话题,然而这个话题不能只是停留在我们自小到大的政治课本里,背上几句理念式的官话,考试便可以及格。

当此番处境真切地进入了我们的视野,我们不陷入沉思,作为一个有思想能力的人而言,似乎多少是有些困难的。

看着车窗外,略显现代化的休宁县城,我是多么想在停下来看看,因为休宁自古文脉深厚,文武状元,如同雨后春笋,一冒出来便冒出了一十九位。我如此迫切地想去造访,或多更是因为戴震,戴东原先生长眠于此吧,青骨成神,全由他那一身的文气。



(二)

班车便又回到了屯溪,这座徽州的商埠所在。

我投宿于屯溪老街牌坊下的青年旅舍,一推开门,却发现了几位在黄山上见过的青年,正欲同邀去喝酒,却没想那哥们的女朋友推门进来,心有所悟,如今出来旅行的,大多都是情侣啊,我当年行走天下,怎么没有这般福气。

屯溪老街是极其热闹的,一众的店面,随便走进一家百年老字号,叫上臭鲑鱼一条,熏豆腐几块,再来一盅菌汤,二两小酒,便足以应付了一个人的晚饭,筷子一双,举杯自酌,临窗而望,其中的滋味,却是百感交集,说不出来,臭鲑鱼有多臭,也全然忘了。

在中国十大历史文化名街里,我去过多数,屯溪老街当是徽州的代表,沿街大多还在兜售着百年前的大宗商品,祁门红茶、黄山毛峰、太平猴魁、泾县的宣纸、歙县的砚台和徽墨,诸种云云,仿佛穿梭时空。

老街走穿,信步便到了新安江畔,江上跨着一座镇海桥,在屯溪人口中而言,便是老桥,桥上的青石早已被磨化成玉,几个硕大的桥墩就像是一位历经沧桑的老者,为我们讲述着一个屯浦归帆的故事,当年徽州的货船便是从这里,满载着徽州的物产和希望踏上了一条筚路蓝缕之路。

上世纪,郁达夫曾夜泊屯溪,于镇海桥边写下了一首诗:“新安江水碧悠悠,两岸人家散若舟,几夜屯溪桥下梦,断肠春色似扬州。”

桥下的新安江,于此由横江、率水汇汇成,新安江穿州过府便进了千岛湖,之后成了富春江,流入了钱塘江,这也就是梁人吴均在《与朱元思书》中所说的“奇山异水,天下独绝。”

过了大桥,便是一条古今融为一体的老街,名为黎阳in巷,街面中间淌了一条水流,沿街高大的老建筑的墙体斑驳,光影的投射,却时而有游鱼泛过,很有一种梦幻空灵之感。往往是一座门楼,它的支柱立着,墙体便成了四围的玻璃,现代感里脱不掉历史的气息。倘若说屯溪老街是明清徽派建筑的典范,这条黎阳老街便又追溯到了唐宋。



我陶醉在这条街道中,巷子一拐,拾级一座铁质的楼梯,不想却到了黎阳码头,码头下又是新安江,滔滔江水往东流去,我只是靠在江堤,静静地倾听新安江水流淌的声音,远处的一座大桥灯火通明,桥上却新建了一座四亭阁,叫人想起扬州瘦西湖上的五亭桥。

不过,这可是新安江啊,新安二字,在国人眼里着实占去了太大的分量。一条江,流出的不仅是徽州人的求生之路,更流出了整个江南的文化体系,新安便是一个厚重的文化名词,它集齐了理学、医学、建筑、画派、工艺、朴学于一体。

朱熹舀一捧江水,说:“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戴震接过了朱子的那捧江水,又说:“凡学始乎离词,中乎辨言,终乎闻道。”黄宾虹浓墨沾水,挥笔便是一副“峰峦浑厚,草木华滋”的盛世丹青,立言便要成一家法,传千家灯。陶行知在江水边长大,从此“捧得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他们因着这条江水,把名字刻在了这个民族的史记里。

我似乎在江边也没有想到这些,只是空空地站着,静静地听着,江畔的风是冻人的。

然而,我凭靠的地方,不一会,却来了一对恋人,他们站在新安江边,当着一个来自江南的过客,竟然忘情地接起了吻,此情此景,我无法言说,只是感受到了江风带给我的悲凉。



(三)

夜游老街,路上全是三三两两地情侣,在回青旅的路上,有人拍拍我的肩膀,竟然还是与我同屋的哥们以及他的女朋友,我彻彻底底成了一个被伤害的人。

这些年的旅行,我向来都是不去逛夜店的,因为那种喧闹嘈杂的环境当真是不适合我的,虽然路上总会遇到好多哥们在我耳边低语:“走,今晚带你去酒吧找个妹子,包你开心。”可开心是他们的,我却开心不了,不吹牛逼了,有贼心无贼胆而已。

大晚上,老老实实地在青旅里待着,还能和天南地北的人呲呲牛逼。出来玩,一来看景,二来看人吧,总会让你接触各行各业的人,见识到各种各样的生活方式。

作为一个中文出身的人,离开学校,自然是待在单位里,过着朝九晚五的日子。可是遇到一些理工科的人了,他们就会告诉你,三班两倒,一个月八天假,你可以天天上班,然后把八天假期全部凑在一起出去玩。

这种生活节奏倒是别开生面,是一个佳木斯大学的研究生告诉我的,他学铁矿专业,上班便是出差,到各个铁矿区去游走。他自言出身于太行山里的一个小农村,出去上大学直接奔了北大荒,上了这么多年学后,还想着可以去大城市生活了,不曾想又一头钻进了山坳坳里。

所以,同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人,总是各有各的活法的,倘若不出去走走,或许还真是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很多角落在发生着什么,人们又是怎样生活的。

近几年,不同于读书时的云游四海,我出去浪荡的日子是大为缩水的,可是出门在外,日子也过得极为规律,每逢九点之前,便早早地回到旅馆,找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须得有电源,有无线网络,然后泡上一壶清茶,碎碎地写下白日里的所见所闻,待到旅馆客厅打烊,便只好合上电脑,回屋睡觉了。

故而,我在屯溪老街青旅上的那一晚,于楼上临窗而坐,楼下滚滚红尘,楼上却是一个穷酸书生。



(四)

次日,在老街街面上的吆喝叫卖声中苏醒,睡梦中就能听到:“徽州小馄钝,屯溪毛豆腐卖。”

当我走到街面上时,眼前却又出现了一幕余华小说《活着》的场景。倘若非要让我将《活着》放在中国某一个特定的地域里,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徽州。

那个早上,一位穿着上个世界六十年代黄土布军装的老者,在背后用黑字白布写了一幅大字报,一个硕大的名字上被划了个叉,我甚至还看见了“打倒”两个字。老人挥舞着拳头,高喊着:“打倒资本主义走资派,打倒人民公敌。”如此云云,他一边喊着一边行走于老街。

过往的人只是看着这么一场闹剧,按下手机的快门。这其中或许有一段故事,或许这位老者尚且活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里,我都无从知晓。

我留给屯溪老街的时间着实很少,除了要去看看徽州博物馆外,还要去探访一下戴震先生的纪念馆。戴震先生的纪念馆大隐隐于市,安在屯溪老街的一条小巷中,由一座名为“摇碧楼”的明清古宅改建而成。

当我走进纪念馆时,戴震先生的青铜像便跃入眼帘,上方有一匾额,写着“盖代大师”四枚大字,可谓当之无愧。因为参观纪念馆总是要登记来访的,我假托在本子上的来源地一行中,写下了金坛两个字。馆中大姐,一见这二字,连呼:“小伙子是从段玉裁故乡来的啊,这是专门为段先生看老师而来啊。”

我心中一惊,心想,徽州文脉果然深厚,便说:“戴先生高山仰止,戴段二王,没有戴先生,哪里会有段与二王呢。戴先生仙逝后,段先生朔望必庄严诵震手札一通,每逢称及先生名讳,必垂手拱立,至老不变。”



大姐听闻后,脸面中十分激动,忙着把我引入,泡上了一杯茶水,弄得我极为不好意思。其实心里头在想着,现在摆谱这么大,待会腹中墨水干了可怎么办好啊,便多了几分诚惶诚恐来。

吾辈学中文的人,若是专心学业,大多知道清代乾嘉学派分吴、徽两大派,吴派是惠栋,徽派便是戴震,戴震又有几个徒弟,段玉裁,即那位穷尽四十余年书写了一本《说文解字注》的金坛人,还有王念孙、王引之二位,合称戴段二王。

桐城派姚鼐同戴先生要好,曾赠诗云:“新闻高论诎田巴,槐市秋来步落花。群士盛衰占硕果,六经明晦望萌芽。汉儒止数扬雄氏,鲁使犹迷颜阖家。未必蒲轮徵晚至,即今名已动京华。”可见戴先生才气之大。近人胡适之在中国思想史上列了三位人物,前两位是朱熹和王阳明,第三位便是戴东原。

如此这般,怎能不让一个中文出身的人佩服得五体投地,长跪不起啊。这便是对于徽州文脉的守望。

我之所以如此敬佩,除了才学而言,戴先生一身的学问,然而一生科举坎坷,二十九岁始入学为秀才,四十岁方乡试中举,以后六次入京会试不第,未曾入得翰林。这样一来,更多了一份惺惺相惜之情来,戴先生尚且如此,我还是看淡吧,成绩差而已,小伙子还是不错的。

怀着对于戴先生的敬仰,我离开了屯溪。想着日后若是写成了一篇文字,这支拙笔实在是无地自容的,又该如何去妄谈文脉,去妄谈传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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