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西楼 发表于 2018-11-5 15:02:08

碧山印象

                                                                                                   



凌晨四点钟。猫悄悄上了二楼,绕着阁楼转了一圈,下去了。铃铛叮铃铃地响,我眯缝着眼看天井的光,还很暗,现在整个村落一定被雾气笼罩着,在月沼和南湖的雾里,老房子彼此孤立,等着穿堂风从山里吹过来。那时候天就会亮了。


我爸窸窸窣窣从床上起来,背上照相机、穿上登山鞋走了。迷迷糊糊间,听我妈问了一句去哪儿,说是去塔川。木头门关不紧,天井里升上来的湿气从门缝里一丝丝灌进来,我披上羽绒服下去关门。

阁楼里黑黢黢的,极窄的窗棂外头,马头墙的颜色变亮了,反差下能看到山上一丛丛的茶树。四下里万籁俱寂。我在小窗那里站了一会儿,觉得肋下翼翼生风。

今天是年二十九。天亮之后,山里找不到一点冬天的痕迹。到处都是绿的,地里的大白菜极力摊开青白的菜叶,萝卜秧子长的肆无忌惮,竹子全部都往山阴面倾着,成熟让它们有些不堪重负。茶树最绿,几近于黑,密密麻麻扎满所有山坡,从山顶往下看,像无数均匀的绿色墨点。

七点多,我和妈妈喝了粥,喂了猫,站在村口大树那里等爸爸来接我们。街上人挺多,南湖那里已经有人开始洗衣服,路对面两个老婆婆边剥笋壳边聊天。但是格外奇怪,路上很静,没什么大声响。山里人都穿着硬地棉鞋,男人穿黑的,女人穿红的,小孩穿花的,略快地往家里走,手里拎着菜。雾气慢慢退到了山腰那里,山顶隐在雾气中,像被刀裁过似的,一扎扎齐。

上了车,看见爸爸衣服上有被雾气打湿的痕迹。

“村子里全是雾,路不太好走,只能慢慢开。竹海那儿的雪还没化,我拍了几张照片。”他对我妈说。





我们今天去碧山村,离宏村只有十几里路。爸爸执意要带我去碧山,一开始我有些惊讶,以为他知道“碧山计划”的事。我在北京见过欧宁老师一面,也是因为一个有很多艺术家在场的沙龙。知道有一个艺术家在你的故乡隐居,且引起了不大不小的关注,让我对他有些某名的亲切感,不过当时到底没有过去说话。

我跟爸爸说起欧宁和碧山书局,显然他对这个书局一无所知,只是想带我去看看而已。

路上,妈妈说起了她舅老爷的故事。他也是一个徽商,有着惊人的吃苦的能力,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时候,一个人步行推着车子去江西贩盐。一去一回就是小半年。贩盐赚来的钱就买地,一小块一小块的买。十几年之后,他有了一大片土地, 成了当地的大地主。然后他就琢磨着在上面盖房子,正如数千年来徽商所做的那些事一样。

然而土改来了。他的地全被没收,好在命没有丢,余下的几十年里承受着儿孙那一代对他无休止的抱怨和冷眼。

“如果当时,他用贩盐的钱送几个女儿去读书,不要把所有钱都花在买地买田上,家里会出更多读书人。”妈妈说。

我看着窗外。阳光真好,车子慢慢从山腰上下到山坳里。一大块一大块的田地尽头有一座古塔,再远处就是碧山村。和徽州的其他村落一样,重重叠叠的马头墙上扯着一两缕细细的白烟。窗子外头有草木香气。

开到路口处,土路分成三个岔口,路边没有一个标牌。尝试着往右侧开了一小段路,问了一个在门口择菜的老奶奶,她笑的牙花露出来,跟我们用手指着左边。我们折回去,把车停到路口那里,爸爸无疑有些失望。在他的想象里,碧山应该是一个门庭若市、熙熙攘攘如西递宏村的景区。





徽州被人误解很久了。人们着迷于鎏金的木雕、低矮的莲花门,漂亮的马头墙,甚至是断壁颓垣、荒草冷月,向往这种悠然自得的生活方式,但是这里头有很多臆想成分,太多杜撰和粉饰。徽州其实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它的古民居窗户开的极小是为了防盗,马头墙是为了防止邻居火灾蔓延于己,风水讲究有强烈的聚财心理。徽州就像我妈妈的舅老爷,极其务实、严谨、保守,眼界狭隘,让我感到局促和压抑。


写安徽一切不好的东西都让我觉得不开心。人们对故乡的爱里总包含着忍耐,幻觉以及对某些事物的视而不见。

我们到了碧山书局门口,一张讲座的海报贴在外头的土墙上,对面一家村民站在外头一边嗑瓜子,一边和邻居唠嗑,院门大开,里头传出流行歌曲的声音。


书局开在一栋徽州古宗祠里,天井比起一般的古民居要大很多,阳光从天井里洒下来一小块,落在小花圃的盆栽上。门口左边的柜台上有咖啡机和高脚杯,还有先锋书店的小纪念品,里面站着的店员姐姐跟我们打了声招呼。





往屋里走,愈发阴冷。堂屋的三面墙被书柜塞满了,书柜上方的墙上贴着外国文学家的海报。有海明威、波德莱尔、约翰福克纳、萨特、还有不知名的黑白剪贴画。书柜前面还有两排摞书的长几,像是以前的老家具改的,显然是放书的地方不够多,几把塑料椅子、木头凳子上也放满了书。抬头往天花板上看,有几盏欧式吊灯,楼侧的储物间用深红色的天鹅绒布遮着。一时间让人觉得时空倒错。


回身一看,一个老头拿着保温杯站在门口,看了我们一眼,然后慢慢踱到柜台对面的一张小桌子那里。站了一会儿,喝水,咳嗽,扫地,干完一通才走到桌子后面,把脚插进桌子下头的火桶里。

我站在一本徽州史志面前看入了迷,妈妈绕到另外一侧有阳光的地方,拿了一本说基督生平的书翻了翻,然后趴在柜台上跟店员姐姐聊天。

快过年了,来书局的人一天也没有几个。这个姐姐从南京先锋书店总店被调过来,村子里把这个古宗祠免费租给他们当书店,是为了吸引更多的游客,也让碧山村增添了一些文化气息。我妈问她过年回不回家,她摇摇头。对面的老先生算是碧山村小有名气的文化人,叫汪寿昌,书店门口的手绘明信片就是他画的。

在书局里盘桓了很久,走出去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往村子远处看,满眼遮挡不住的冷清和萧索。一座已经废弃的古民居站在我面前,抬头看墙上的小窗子,感觉遥不可及。






我和妈妈在碧山村里逛,看见一座祭孔的小庙,神像面前没什么香火,庙里贴着一张已经破了两处的大字报,标题是“世人须防老来难”。开头四句这么写着,“世人须防老来难,劝军莫把老人嫌,当初我嫌别人老,如今气到我头前......”

庙旁是一个几十年前建的农村供销社。“供”字已经掉了,大门紧闭,门口的大水缸上面晾着一根拖把。对面的小卖部门口,几个女人在闲聊。

一个小伙子拖着一长串鞭炮,骑着小摩托车从我们后面绕过去。没过多久,就听见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嬉笑声。有老人拄着拐杖从院子里探出头看,表情木然,过一会儿又缩了回去。

皖南的乡村非常干净,干净的有些生分,这是和中国其他地方乡村不一样的地方,似乎也沾染上了徽州人强烈的自尊心。在这些散落在黄山山脉里的各处村落里,你都见不到肮脏的垃圾堆、臭气熏天的农村茅厕和猪圈。我们围着碧山村绕了两圈,地上连块纸屑都没有。

走到欧宁开的理农馆前面,大门紧闭,上面写着春节期间不开放,右边已经褪色褪成白色的海报上有一张读书会的告示,题目是《孟子滕文公上》,提要那里写着“中国农制图景”。作报告的叫王基宇。

我跟妈妈详细说了欧宁的“碧山计划”,一帮艺术家为了振兴农村、丰富农村文化生活所做出的努力,开书店、开艺术展、举办碧山丰年祭,以及他因为知识分子的身份、精英主义的光环所遭受的质疑。妈妈听着,问我什么是乌托邦,理农馆里的艺术展都有些什么。她佩服他,同时也觉得这种理想难以实现。

于我妈妈而言,她所熟悉的农村是山野里的鸟兽草木,是水源头那里洗衣灌田的农妇,是地里的庄稼,以及被圈养在屋与屋之间狭窄过道里的草鸡,她从小如此长大,也知道这些东西才与村民的生活息息相关。

尽管现在的乡村已经和四五十年前有所不同,但是它们的本质没有改变。改变的是一些外在形态,比如当年贩盐买田的小伙子如今已经变成了无数外出打工,骑着小摩托、开着小汽车回乡,在院子里打牌打麻将,把迪斯科公放开到最大的青年。他们同样真诚友好,也热爱生活、梦想富裕,可是文化和艺术这些东西依旧与他们无缘。

我和妈妈都喜欢农村,却也知道自己没办法在这里长久生活,聊天的时候,我们互相袒露自己的困惑和无知。





人生中的每个阶段和妈妈在一起的感受都是不同的。小时候是依赖,妈妈属于多种具体事物的混合物:冬天热气腾腾的羊肉粉丝汤、衣柜里叠好的有阳光味道的内衣、推开窗户阳光洒进来的游丝,电话的八位数字;少年时代,妈妈是被排斥的那一个,她突然间变成了某种动物,像敏锐而机警的鹰隼;而到了我渐趋成熟的年龄,我们突然能够心平气和的交谈。


我妈妈学医出身,不太懂什么文学艺术,对这些东西也不是特别感兴趣。但是她愿意为了我去尝试了解这些,去书店,到农村,到山里,并且和我分享她的体会。

和妈妈在一起,经常有一种迟钝的满足感。有时候,这种迟钝特别清晰,你觉得自己站在时空之外看着自己和她说话,然后反复回味这一刻。这种感觉没有任何朋友能够比拟。

亲人之间的关系会在漫长的时光中发生重大变化。如果一个家庭里的人在很早的时候就非常亲密,孩子极度依赖父母,服帖地遵守服从和命令的模式,那就好比一个有老城墙的城池,无论外面多么嘈杂,围攻多么厉害,也没有人能打破这种防守,久而久之,作为孩子的个体就会陷在城里。

有些孩子个性比较独立,从童年时代起,个体意识时常突破父母的围城,当时会有很多痛苦和挣扎,但是似乎一到某个时刻,就能抵达一个相互理解的状态,这种突变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我和妈妈走在碧山小村子里的时候,爸爸自己一个人在车里休息。和深爱的人近在咫尺,同时有深爱的人在不远处等待,这种感觉幸福而惆怅。

下午五点,我们离开碧山村。碧山给我的感觉不仅仅是美好、亲切,还有伤感、宿命和疏离。很庆幸它还是一个乡村的样子。我知道这种想法很自私,因为村民们都希望碧山能变成另一个宏村,另一个景区。所以等我下次再来的时候,也许它会变得很不一样,但是某些感觉已经永远保存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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