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萌昂 发表于 2018-10-7 17:56:34

行走新安江:灵山 呈坎

灵山
世界上也许没有一个民族,像中华民族这样热爱和寄情山水。山水一直是中国人重要的精神支柱,它是中国文化的安乐窝,也是中国文化的救心丸。在中国文化看来,人与山水是可以共融的,山水不仅能消解人世烦恼,还有助于人精神境界的提升。在这方面,徽州人不仅是这种传统思想的信奉者,也是这种理想的身体力行者。


丰乐河上游的灵山村,就是一个顺山势建立起来的村落。这样的村落,在徽州,同样具有典型性。从地理位置上说,当年的灵山是很偏僻的,它居于徽州北部的大山深处,交通非常不便。1000多年前,就是在这样的山巅之上,方姓人氏建立了自己的家园。灵山村坐落在灵金山与丰山二山相连处,村庄沿丰乐河两岸建造,顺溪就势,处在两山夹一坞的山谷之中。溪水是从东向西流的,这是典型的东水西流。风水之说,东水西流,富贵在两头。灵山最好的地方是它的村口一带,也就是水口,苍苍古树下,天尊阁巍峨矗立;在溪水上,有凌空的灵阳桥,五福庙和高大古拙的“翰苑”坊。这样的残遗,明显地可以看出当年灵山的辉煌与秀丽。


灵山的名字很有意蕴,它吸引着我想格外认真看一看,看它的灵,到底在哪里。灵山最独特的,是沿溪水而建的一条街。街叫凤凰街,整条街道就地取材,用一色的粗麻花岗岩石条铺就。逆水而上,左边的街道较狭窄,进深只有一屋之地;右边地势稍为开阔,进深可达十丈。一幢幢古色古香的老屋子紧密相连。在溪水上,总共架有十几座石板桥。溪桥用三五块粗麻花岗岩石条架成,长约八九尺。因为小溪落差太大,溪流上修建了许多梯级坝,用来缓冲水势并蓄积用水。这些,都是当年村落建设时的匠心独运。值得注意的是,沿溪的石条都突出一两尺,悬空架在水面上,看起来别有风味。凤凰街还真不短,我们沿着街道往上走,一直走了几十分钟,才算到了尽头。这条街道,大约有好几里长吧。



灵山应该算是徽州一个居于偏僻之地的小村了。但即使是这样的弹丸小村,也有精致的生活理念,并且,认真地按照理念进行构筑。在这种细致恬然的态度下,灵山更像是一个漂亮的盆景,树繁竹茂,山水满盈。



徽州的村落一直具有某种代表性,它不仅仅是徽州文化的体现,更可以管窥中国古代生活的面貌。中国古代社会的原型在外面的世界已经变得支离破碎,只有在徽州,因为闭塞的地理位置以及浓郁的家族制度,这一套系统保存相对完好。但即使是这样,包括灵山在内的所有古村落,都像是一居空巢,那种农业社会繁荣茂盛的精灵,早已“呀”的一声飞走了。


在灵山,我一直思考着中国文化的“灵异”之处。我在想,如果中国文化只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文明系统的话,那么,这种滋润了发达农耕经济的河流文明,自得其乐、孤芳自赏的思想态度以及呈现出的敦厚仁义的性格,还有讲究秩序、自我约束的方式,也许是一种并不坏的选择。那种以安身立命、坚毅忠诚、万古不移的形态所带来的稳固和定力也无可厚非,毕竟,物质并不是最重要的,人性的释放也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人与人之间、人与地之间、人与天之间的相对和谐。但核心的问题是,这种温和简单的文明方式在遭遇到其他文明的干扰时,那种在竞争中所具有的弱点就会明显地表现出来。当蓝色的海洋文明呼啸而来,并且夹杂着一股野蛮的血腥气进入到这片大陆时,亚洲东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因黄河、长江,当然还有新安江所形成的河流文化,一下子变得孱弱无力了。那种千年不变的男耕女织,千年不变的春种秋收,千年不变的天朝上国,还有千年不变的之乎者也礼义纲常,在捱过了青春期和中年期之后,终于走到枯槁的天涯尽头。由殖民地财富所产生的资本积累的巨大能量,以及工业革命的推波助澜,使得西方文明在各方面得到高度发展,呈现出突飞猛进的势头。东方文明在遭遇这种生机勃勃的异质文明时,就像马王堆汉墓中秀丽锦帛一样,一旦暴露在新鲜空气下,顷刻间就破碎了,成为几缕令人惆怅的古典情怀。


而这时候,还能指望这种农耕文化显灵吗?



呈坎

位于丰乐河源头的呈坎村在徽州一直是相当有名的村落,除了村落以八卦方式布局之外,呈坎村最有名的,就是罗氏宗祠了。



罗氏宗祠全称“贞靖罗东舒先生祠”,它应该是徽州古祠中气势最为恢宏的一座。生于宋末元初的罗东舒,是一位经天纬地的奇才,但在乱世之中,清高耿介的罗东舒雄心和抱负无法实现,只好以陶渊明为榜样归隐田园,元朝廷多次聘请他为高官,都遭到拒绝。陶渊明自号“靖节”,罗东舒就自号“贞靖”。意思是决不与元朝合作,以维护着自己的名声。


罗东舒不愿当官,就得找点事情做。他做的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花了很长时间为呈坎罗氏宗族整理族谱。罗东舒怀着对祖先的恭敬和感恩,在做这些事情时,兢兢业业,认真精确,“凡先世茔墓逐一稽考”。因为罗东舒梳理了罗氏宗族的脉络,办了大事,所以呈坎罗姓一直对他感恩戴德。很多年过去了,人们依旧忘不了这个为家族做出很大贡献的大儒。有一年修祠堂,有长老提议,把罗氏祠堂命名为“贞靖罗东舒先生祠”。这样的建议,得到了呈坎罗姓的一致认可。



东舒祠陆续造了70年。在这70年中,呈坎罗氏的好几代人都在为家族的祠堂添砖加瓦。开头的是罗洁宗,这是1542年的事情;收工的则是罗应鹤。当祠堂勾勒完最后一笔图案时,已经是1617年的秋天了。新祠堂落成那一天,全体罗氏家族的人都聚集在祠堂里,肃立,然后静穆地注视高悬着的“贞靖罗东舒先生祠”巨匾。家族祠堂之所以以罗东舒先生命名,就是想以高风亮节的罗东舒勉励后人,做人要讲道德,要有出息,同时做一个有境界的人,做一个对于罗氏家族有贡献的人。



这个足足花了70年才建起的族祠的确值得罗氏人骄傲———高大门楼的雕刻以历史戏文和龙狮相舞为主体图案。祠堂占地5余亩,建筑面积达3000多平方米,北侧有厨房、杂院,南侧有女祠,整个祠堂一看就气势非凡,精雅恢宏,甚至直到今天还可以睥睨周围的其他建筑。



罗东舒祠在某种程度上更像是一座文庙,它的结构出现了只有孔庙才有的棂星门、拜台等,这些均为一般祠堂所没有。正厅的每根屋梁,两端皆为椭圆形梁托,梁托上雕刻着彩云、飘带,中间分别镂成麒麟和老虎,檩上镶嵌片片花雕,连梁钩均刻有蟠龙、孔雀、水仙花、鲤鱼吐水等,仰首凝望,玲珑别致。正厅两侧和上首的花雕更是精美。更令人称奇的是花中有物,物中有景。荷花在池水中荡漾,或微波粼粼,或浪花朵朵,花群之中,有鸟翔蓝天,鱼潜水底,鸭戏碧波,还有蛙跃荷塘,鸳鸯交颈,整个荷群画面描绘得生动逼真,妙趣横生……跟所有家族祠堂一样,罗东舒祠也有着天井,寓意还是“四水归堂”,但四水归堂在这里不仅仅象征着财源兴旺,也象征着人丁兴旺、家族源远如天水一样长流不息。



宗祠修好之后,每隔数十年,呈坎的长老们便聚集在祠堂中,要求重修家谱,并借此整顿整个家族的脉系。于是,在溯本求源的基础上,把村里的罗姓分为一甲、二甲、三甲……每甲设置一个祠堂,即一甲祠、二甲祠、三甲祠……每座支祠也设立一个族长,由各甲人员推选而成。族长对全甲人员的教育、伦理、生产、生活之事负责。在此之上又设立一个总族长,对各甲之间的事情进行协调和总管。每甲之间也有较分明的位置安排,各甲之间分别向纵深处扩散,不可以侵占别人的领地。

在呈坎长达千年的历史中,这样的盘整一共有很多次,而每一次家族之中的盘整动静都是巨大的。在一些经常性召开的家族会议中,呈坎进一步明确了村落和家族的规约,表彰一些节妇孝子,同时对一些言行不检点的家族人员进行训斥甚至惩罚。村里的布局也得到重申,各个家庭的基础设施,如下水道、救火用的土龙等也要严格配备。每个姓罗的官宦告老还乡之前,要为乡里乡亲做一点善事,诸如办学堂、建凉亭、修道路等。当然,与所有的家族一样,呈坎罗氏也有着严厉的处罚措施,有栅栏圈就的囚室、水牢等刑罚工具,严酷的族长可以下令处死某个触犯戒律的人……



呈坎村落的状况,实际上是徽州宗法制度的一个缩影。虽然家族与村落表面一派祥和,但在骨子里,它一直是紧张的,在它的内部,有一种阴郁的控制力无所不在。这种阴郁的控制力尽管残酷而狭隘,但它对于家族的稳定和凝聚,又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曾有人认为,汉民族在经历了很多次外族的入侵之后,不仅没有分裂崩溃,而且还从文化上化解了这种入侵,促进了民族的融合。在很大程度上,正是这种由严谨而周密的宗法制度在起着关键的作用。它支撑着强大的信念力量,维系着社会的运营,推动着庞大的道德体系缓慢行进。



宗法制度的精神意义,在某种程度上,又相当于西方的宗教。徽州严谨的宗法制度往往会造成一种情境:当一个人走进徽州祠堂时,会感受到那种四面八方传递来的无形气韵,那样的气场给人以震撼,会让人谦逊而卑微,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也意识到自己的血脉责任。身在这样的家族体系当中,立即会感到个体就如同一片叶子一样,与枝丫,与树干,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当然,一切从外部看起来无可抗拒的力量,在里面,则是一种智慧的秩序。但问题的核心是,这样的秩序究竟包含什么样的智慧浓度,它的骨子里到底是怎样的思想成分?徽州的宗法制度是建立在程朱理学的思想基础之上的,由于程朱理学缺乏对上天的沟通,也缺乏人性的挖掘,本身的哲学体系更像是悬空的楼阁。可想而知,在这种支离破碎、一知半解的意识形态下,那种形而下的操作方式,必定会简单粗暴以偏概全。徽州的宗法制度,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误入了歧途,形成对人性的桎梏,并走向毁灭。可以说,缺乏深入而透彻的对于人性的理解,缺乏真正的宗教皈依感,是徽州乃至中国宗法制度最终走向没落的重要原因。



尽管这样,在徽州,那种宗法制度对于徽州的影响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是巨大的。徽州的村落和家族,就是依靠着这样无形的力量,盘整,喘息,然后向前运转。徽州的地域灵魂,也在这样强大的磁场中软弱而坚强地行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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