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控 发表于 2018-8-28 14:06:19

徽商精神家园

一代理学宗师与徽州商帮之间,有着怎样一段渊源?

在皖南众多文庙的大雄宝殿内,朱熹的塑像往往立于“亚圣”孟子的旁边,尊崇地位令人一望而知。“集大成而绪千百年绝传之学,开愚蒙而立亿万世一定之归。” 后人对朱子的褒奖并不夸张——事实上,将道德礼仪如此深入地渗透到世俗生活的儒家宗师,自宋以降,惟朱子一人而已。

朱子的“成功”与先师孔子不同,并非只拥有身后之名,而在当世也备受推崇。这不能只归功于他在学问上的综合实力,更在于其借助声名和关系的实践活动。他建立和修复白鹿洞书院、岳麓书院、武夷精舍、石鼓书院以及考亭等众多教育机构,并频繁地携手吕祖谦、陆九渊、张栻等大儒进行讲学活动,不仅令其桃李满天下,更使得理学成为主宰性的显学。

令人惊讶的是朱子的另外一重身份——书商,“为尊者讳”的后世弟子刻意掩藏了他刻书、贩书的历史,殊不知这并非圣人本意。在朱子的理论体系中,商业伦理是最富辩证性的一节。他以革新者的勇气摒弃了传统儒学“重义轻利”、“重农抑商”的观念,以为“正其义则利自在,明其道则功自在”。书商的经历正是朱子对 “义利之辨”最富意味的阐释。

然而,作为书商的朱熹却不成功,如果从利益角度来衡量的话,甚至可以说亏得血本无归。幸亏他经商的目的又不是为了盈利,所以不能算作纯正的商人。吊诡的 是,他却成为了众多徽商供奉的偶像,所著《家礼》一直被当做徽州宗族管理的经典。所以,讲徽商故事,必先跨过朱子的门槛。

夫子生涯

如同众多背负盛名的大师一样,朱子天赋卓然的故事在流传中被不断夸大。祥云笼罩抑或文曲星转世的说法只在民间说书人的口中,未经正史核实。

相对可靠的记载来自《宋史·朱熹传》,书中记载:朱子十四岁时丧父,由祝母抚养长大,“家虽贫而处之怡然”,大有颜回的风格;又时常如屈原一般对天发问:“天之上何物?”戏耍于沙滩之上,别的孩童无忌奔跑,朱夫子独独在沙上画图,“视之乃为八卦”。另外据说,朱熹五岁时便能背诵《孝经》,并在书中做札记 道:“不若是,非人也。”如此种种,固然无从稽考,由后世推前生,明显带有后人涂抹的色彩。

诸多征兆都预示朱熹将成为旷世大儒,从成长履历来看,他似乎也是有意朝这个方向发展:十八岁进士及第,二十三岁时向程颐四传弟子李侗求学,承袭“洛学”正 统,在同安担任主簿之时对吏道毫无兴趣,反而召集百姓讲说圣贤修己治人之道。宋孝宗即位之后,已然颇富盛名的朱熹反复进献“格物致知”的“帝王之学”,但无奈屡遭“议和派”的打压,只能仿效孔夫子四处游走讲学,直到衣冠整齐地就枕而逝——如此来看,朱夫子的一生无疑是勤勉于学问的一生,看不出有任何商人的 “铜臭”之气。

但历史常常和人们开一些出其不意的玩笑。朱熹做过书商是确凿无疑的事实,他曾经营书坊,刻印先师和自己的著作出售,而且难逃借助自己的名声推销的嫌疑—— 事实上,朱子的经商生涯与他自身的理念并无悖逆,他在《朱子语类》中阐述了自己的“生意”理念:

“春为仁,有个生意;在夏,则见其有个亨通意;在秋,则见其有个诚实意;在冬,则见其有个贞固意。在夏秋冬,生意何尝息!本虽彫零,生意则常存。”

同文书坊

北宋中期以降,雕版印刷术的成熟创造出崭新的产业——刻书,正史、医书、诸子、算书、字书、类书以及名家诗文等著作春潮般涌现,中国古代出版业迎来了第一 个黄金时代。

北宋治平年以前禁止私人刻印,大宗的书籍印制必须要向国子监递交申请,而且只限于官府以及官办教育机构,平民百姓擅自刻印必遭严惩。但到了宋熙宁年以后, 禁刻的法令随着帝国的衰微逐渐松弛,统治者已无力掌控自身的命运,更无暇追究民间仿印和私印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了。明人胡应麟在《五杂俎》中评述了宋代民 间刻书业的状况:“宋时刻本以杭州为上,蜀本次之,福建最下。”

徽州刻书业历史悠久,明确的文献记载可上溯至两宋,既拥有徽墨、歙砚、宣纸等文化工具产地的优势,又得益于浓郁的文化氛围和徽商的资金支持,徽州逐渐成为 与杭州齐名的刻印中心。郑振铎对徽州刻本不吝赞美之辞:“你一眼望过去,便知那是完美之作,那是上等的艺术,那是可愉悦的,那便是所谓古典的美的作品。”

而身为徽州人的朱子刻书却并不在徽州,而是在福建建阳,鉴于当时刻印的风潮,朱子刻书可以称得上顺势而为甚至有些被动的商业行动。他开设同文书院,实为同文书坊,大批量刻印自己和先贤的著作——古文献学者曹之认为,朱熹刻书一是为了生计,二是为了解决自己著作的出版问题,防止被书坊老板窃刊盗印,因朱熹在 这个方面吃过不少苦头。但朱子幼年既然能够安贫乐道,而外公更是徽州鼎鼎有名的大商人祝确,想来为生计着想的因素甚小,“防盗版”的说法更准确一点。

宋淳熙四年(1177年),朱熹在建阳编成《论语集注》10卷、《孟子集注》14卷,终本尚未敲定,即被书坊窃出刊行。朱熹曾对其门人杨道夫说:“《论语集注》盖某十年前本,为朋友传出,乡人遂不告而刊,及知觉则已分裂四处。而不可收矣。其间多所未稳,煞误看读。”朱子思忖了一阵,最终咽下了这口恶气,但数年之后,他呕心沥血反复修改的《四书集注》,大修改前又被书贾窃刊。朱熹在给友人苏晋叟的信中发牢骚:“《论孟解》乃为建阳众人不相关白而辄刊行,方此迫毁,然闻鬻书者已持其本四出矣。”

书商的卑劣行径最终促使大儒朱熹向商人的方向转换,为了保证自己的学术成功不受侵害,朱熹加入刻书的行列,在建阳崇化书坊开了一家名为同文书院,委付其子朱在、女婿刘学古在其中刻印书籍。尽管规模很小,盈利甚微,朱子的声望却为它树立了高高的广告牌,同文书院竟成为了当时书坊的标杆。朱熹弟子熊禾在后来重 修同文书院时,写下了上梁文称:“儿郎伟,抛梁东,书籍日本高丽通……儿郎伟,抛梁北,万里车书通上国。”嘉靖《建阳县志》中有一幅著名的《书坊图》,便 以同文书院为中心进行构图。

朱子刻书对宋代书坊乃至出版业的发展功不可没,甚至改变了商人在人们心中的形象,拉近了商人与文人之间的关系。在朱子之后,意欲著书立说或者摆脱潦倒命运 的文人们,纷纷开坊刻印书籍,传统延绵至晚清。清人吴颐尊称朱子是学问家刻书的祖师爷,圣贤变通的商业作为,为自己在后人眼中更添了几分传奇色彩。

义利之辨

但作为一代宗师的朱子显然并非成功的商人,连合格都很勉强。如前面所说,他刻印的书籍主要是儒家经典和自己的评注集。其目的也不过是防盗版,弘扬孔孟之 道。经商的出发点就不在利益,是以亏得一塌糊涂。

以朱熹在当时的名望而言,前来购书的文人士子肯定是踏破了门槛——对于这些“顾客”而言,购书倒是次要的,能得见夫子尊荣,承蒙一席教诲,便已得偿所愿。 而谦和的朱子都以礼待之,不吝言语。对于言语相投的顾客或者熟稔的故交,更是慷慨赠书,丝毫不计成本。如此下来,同文书院是出的书多,进的银两倒寥寥无 几。

据说,朱子还是异地售书的先驱者。不少人因为路途遥远无法前往“实体店”,只好写信购买。而朱子不吝惜笔墨,认真回信,询问对方对于纸张、开本、装帧等方 面的要求。精细包装以车马送往。很多人得到朱子墨宝之后欣喜若狂,大有买椟还珠之意。“淘宝”式的经营在缺乏完善支付体系的情况下,让朱子往往迟迟收不到 书款。

可以预想,很快同文书坊就倒闭了,经营时间不过十余年。对于辗转讲学的朱熹而言,这并非不可承受的灾难。事实上,他有无数机会可以扭转自己的生意局面,比 如与陆九龄、陆九渊兄弟那场著名的鹅湖之会,前来旁听的超过千人,将古寺下的池塘水都喝干了。如果朱熹趁机签名销售自己的著作,完全可以成就一单大生意。 但并不排斥商业的朱子有自己的经营之道,对于道义和利益的理解让他心甘情愿地接受失败。

书商朱子坚持“以义制利”的原则,尤其强调“财自道生,利源义取”。换言之,只要遵循天理,即使不去刻意地追求“利”,“利”也会主动来找你;但无止境地 贪婪人欲,到最后利欲熏心,到最后祸必加身。朱子首先肯定了商业存在的价值,并将自身理学的精神浸润其中,演绎出自己独特的商业哲学观。

打破了过往儒家“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窠臼,朱熹甚至将“做生意”当做行仁义的一种手段,在官任上极力保护商贾,废除对商人的苛捐杂税,“凡丁钱、 役法之政,有不便于民者,悉厘而革之。”他喜欢和书工市贾打交道,对那些“以义取利”的商人大为赞赏。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朱子率先提出价值决定价格的论断,“物之不齐,乃其自然之理;其有精粗,犹其有大小也。”他认为商品应当根据市场需求,除了价值以外, 根据运费、税赋、存储等因素来定价。同时主张设置货币兑换场所,方便货物交易,以大利天下,使人人得利而更深刻地理解义,与管仲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不 谋而合。

显而易见,朱子的商业理论与实践都不过是其理学观的发散呈现,尽管商人朱熹亏得一塌糊涂,但圣人朱熹却百世流传。尽管自宋代过后,人们一直避讳朱子的这段 经历,但他变通创新的“理学”深刻地影响了徽商,《朱子语类》、《家礼》等著作被徽商当做经商乃至宗族治理的圭臬。如今,在徽州古村落的诸多祠堂中,朱子 的教诲醒目地铭刻于牌匾或廊间,不由得令人出神地联想,一代宗师与徽州商帮之间竟然有着如此深厚的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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