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民公社 发表于 2018-8-16 16:38:04

一个商帮的衰亡

自明中叶至清中叶的三百余年间,引领中国商业经济潮流的,是来自古徽州一府六县的徽州商帮。当时的中国大地上,西至川黔湖广,北至京师关外,南至福建两广,东至滨海江浙,乃至南洋东瀛,到处都是徽商的车船店坊,到处都是徽商永不疲倦的身影,到处传扬着徽商顽强奋斗的事迹。只可惜,但到了清末民初,这个商帮还是衰亡了。改纲为票道光十一年冬,渔梁老街一如既往的热闹。衣锦还乡的徽州商人们,像往年一样,陆续从这里下了船,散向歙县的四乡八野;而祭祖之后,他们还将从这里乘船返回淮扬。眼下虽说是枯水季节,渔梁坝下的“龙船坞”里,仍然泊满了南来北往的航船。而数百里之外的扬州,此时盐商们聚集的河下一带,家家门前都提早挂起了红灯笼。对于盐商来说,腊月是个享乐的日子,挥霍的日子,平山堂、曲江楼和马氏的小玲珑山房,连续多天以来,都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灯红酒绿,笙歌竞夜。沉浸于极度奢靡中的徽州商人们还不知道,千里之外的京城,有一件彻底改变他们命运的大事,即将发生。进入十二月以后,紫禁城滴水成冰,道光皇帝却让太监们把大号云铜火盆抬下去,换上了小号火盆。道光皇帝一向节俭,并且谨慎。大清的气象已经大不如前了,吏治败坏,河漕腐烂,“新疆之乱”一闹十年,才刚刚平定。这天,一口气读完陶澍等人关于“请裁盐政、删削浮费”的折子,一向犹疑的道光皇帝果断地下了一道准在两淮“改纲为票”的圣旨。自明代中叶纲盐制度确立,至今已有好几百年,特别是康熙六次南巡之后,奢靡铺张之风日盛,江宁、苏州两局秉承中枢意旨,轮番把持两淮盐务,以致盐价层层加码,私盐泛滥,两淮盐政弊端丛生。徽州盐商通过办理年贡、构筑园林、蓄养昆班、备演大戏,与皇室和官府的关系日益密切,逐渐控制了两淮盐务的运行。所以道光年间,以陶澍为首的一班督抚,就一直在酝酿革新盐务,“改纲为票”。所谓“改纲为票”,即是指将原先在两淮盐区实行的“纲盐制”,改为“票盐制”。纲盐制与票盐制的主要区别有两点:第一,纲盐制下,实行盐引制度,徽州盐商作为两淮最大的盐商集团,通过垄断盐引,控制两淮行盐区产、购、销各个环节,由此获取高额的垄断利润。徽州盐商资本之所以在清代前期迅速膨胀和积累,即是得益于纲盐制下对两淮盐引的垄断特权。而票盐制实行“招贩行票”,商人只需向盐政部门交纳千金甚至数百金,就可以取得盐业经营的合法权利。第二,纲盐制下,财单力薄的中小商人难以涉足盐业经营,徽州盐商凭借雄厚的资本,在两淮盐业中一直占据主导地位,同时世代相承,保证了家族势力的不衰和特权的延续。而票盐制一旦实行,两淮盐业便不再是徽州盐商独家经营的行业了。陶澍是湖南安化人,嘉庆七年进士,为人见义勇为而胸无城府,请行“票盐法”时,刚刚由江苏巡抚提拔为两江总督。历来漕运、河工与盐务为江南三大政,陶澍就任两江之后,对淮盐的岌岌不可终日,深感忧虑,决心大刀阔斧来一番改革。淮盐的积弊在“杠”,盐自滨海盐场运出后,要经五个坝,每过一坝,都需要重新过秤改包,总共要过十次秤。而抬盐过秤要用竹杠,所以称作“五坝十杠”。在这“五坝十杠”的过程中,层层盘剥,层层勒索,致使每引盐需要额外多费十两银子,才能到“岸”。“岸”是指定抵达的行销地点。借着北方冬季凛冽的寒风,票盐法一夜之间传达天下。消息传到桃花坞时,黄姓盐商的家里正在大宴宾客,杯盏琳琅,红烛高烧,南曲名剧《牡丹亭》在黄家后园的小戏台上,也才刚演到一半。黄氏祖居歙县潭渡,寓居扬州已有百多年历史,黄家的小戏台名动江南。乾隆以后,扬州盐务竞尚奢丽,婚丧嫁娶,衣服饮食,居室舆马,动辄耗金数十万。有一个盐商,每顿饭都要厨子备菜数十种以上,临用餐时,夫妻俩并坐堂上,下人们一桌一桌,将菜肴抬到他们的面前,请他们验看,看中的点点头,看不中的摇摇头,下人们则根据他们的脸色,不断更换。如此奢华靡费,不是暴殄天物是什么?!这一切都预示着,徽州盐商的气数快尽了。他们中有的好马,平白无故的,在家里养着数百匹名马,清晨自城内疾驰而出,傍晚自城外疾驰而人,五花灿烂,令路人眼花缭乱;有的好兰,从大门口到毒一间内室,遍地摆满了名贵的兰花。一天,一个盐商发愁地问:怎么才能在一天之内,把一万两银子花掉啊?他门下的一名食客说:那还不容易吗?看我的!于是该食客把一万两银子全都买成金箔,运到金山塔上,向空中抛撤。只见沿江的草木之间金光闪烁,不过片刻工夫,一万两银子的金箔就撒完了。塔下观看的人中,有一名徽商子弟,嘲笑说这算什么?这也太老土了!他当即招了一帮混混跟他回去,花三千两银子,把扬州城里所有的苏州不倒翁都买来,放入保障河中,结果流水一时为之堵塞。当时淮盐在产地的价格,每斤高不过四文,最低只有一文,但通过商人卖给水贩,水贩卖给铺户,铺户再卖给小民的层层转手倒卖,最后高达八九十文一斤。有的地方的农民,要用一石稻子,才能换回一小包盐。江西广东一带的贫家小户,竟如陶澍在他的奏折里所说,往往十天半月不知盐味。两淮盐商利用20倍至30倍的价格差额,获取了高额垄断利润,以维持他们极度奢靡的生活。现在,随着票盐法的实行,他们的奢华将一去永不复返。几代繁华成一梦票盐法所用的“票”,即是我们今天纳税通行的凭证三联单,用以证明数量、运销地点、限期,一路票不离盐,盐不离票,否则以私盐论处。盐从陶澍指定的捷径王家营子渡河后,一路畅通,到达行销地后,仍然斤两准足,色泽莹白。改票后不到十年,旧时淮扬巨商大贾的庭院,高台倾,曲池平,子孙流落。几代繁华,竟成一梦,昔日锦衣玉食的富家之女,有的甚至于沦落为暗娼。某一日,江南一个盐商子弟,手执双斧疯狂砍伐一株桃树,引得路人围观。桃树是“陶澍”的谐音,以双斧伐桃,是诅咒他快死的意思,可见盐商们对陶澍的仇恨。票盐法的实行,使得徽商的主体盐商迅速衰败。其实没有陶澍的改纲为票,到这时候,两淮的辉煌也是落日残照了。对于纲盐带来的巨大利润,清政府早就垂涎三尺,为了在正常的盐课之外,从盐商们的身上榨取更大的油水,乾隆三十三年,清政府策划了一起震动两淮的提引案,一次性从两淮追缴历年余利银1000余万两。这是清政府对两淮的一次公开大掠夺,徽州盐商因此受到重创。此时的两淮盐务总商,是曾以布衣上交天子的江春。事发之初,人心危惧,江春毅然赴京,凭着自己和乾隆的私交,平息了这场风波,虽忍痛掏了1000多万两银子,但到底保全了众盐商的性命。提引案加快了盐商的衰亡,这之后,两淮盐务进入难以为继的时期,到了嘉庆八年,总商鲍芳陶告退,两淮盐引居然没有人愿意出面承运。徽州盐商子弟也越来越视盐业为险途,不愿再涉足其间。棠樾鲍氏在鲍志道出任两淮盐务总商的20年间,有很多人进入盐业经营,但自嘉庆年之后,鲍氏子弟基本上就绝迹两淮了。负担重、私盐盛、官引滞,是两淮盐商经营中遇到的三大障碍,也是无法解决的三大难题。究其根源,在于官府和官吏对盐商的层层盘剥。而这又是封建专卖制度下的不治之症。只要清政府视盐课为国家命脉,只要各级官员视盐商为俎上鱼肉,盐商的负担就会越来越重,官盐的成本就会越来越高,私盐也就会越来越泛滥。据记载,当时淮北一带,活跃着一支庞大的食盐走私队伍,人数最多时,竞达数十万之众,使官盐的销售市场日益萎缩。这样,淮盐销售就陷入了恶性循环之中,盐商也越陷越深,最终沉没其间。两淮盐业极盛时,有数百家盐商承运,由于层层盘剥,年年亏空,到了道光年改票前夕,仅存数十家。两淮盐商的衰落,反映了两淮纲盐制度已经到了穷途末路,陶澍的改革,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产生。    改票数年后的某一天,有人路过江春的康山园,惊讶地发现,昔日这座扬州城里著名的私家园林,竟只剩下一池枯水,几株老树了。正是暮色苍茫时分,四周非常安静,大片的飞鸟落在残破的亭榭之上,偶尔发出一两声哀鸣。那人木然而立,回想起江春当年,率领众盐商几次接驾,繁花似锦、挥金如土的场景,每遇捐输、动辄百万的豪情,不由得感慨万千。捐输名义上是盐商对朝廷心甘情愿的报效,实际上是官府对商人们的榨取。明朝万历年间,歙县商人吴养春一次性向朝廷捐银30万两,开徽商捐输之先例。人清之后,徽商捐输数目之巨大,更为惊人。从康熙至嘉庆的一百年间,两淮盐商共向朝廷捐银近4000万两,稻米35万石。每次捐输,多则上百万两,少则数十万两,所以像江春这样名动公卿的大盐商,才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迅速衰亡。而在捐输之外,清政府极力鼓励商人捐资赈灾。徽商亦贾亦儒,经营中讲究“儒道”,致富后讲究名离,明代开始,每遇荒年,徽商都不惜巨资,赈济灾民。尤其是康乾年间,盐商富名在外以后,各地一遇水旱蝗灾,政府号召捐资赈灾,徽商往往首当其冲。以歙县大盐商汪立庚为例,雍正九年海啸,雍正十年、十一年江潮,汪氏连续三年捐琅数万石,同时设药局,施棉衣,使九万余人免于冻饿。仅雍正一朝,敏州盐商的赈灾款就不下千万。赈灾之外,又有助饷,所谓助饷,是指商人捐款以助朝廷的军事行动。乾隆三十八年八月,朝廷出兵平定大小金川,以徽商为首的两淮盐商一次就助饷银400万两。在嘉庆四兰三月到八年正月的不到四年的时间内,两淮盐商连续六次捐输助饷,丢耗银700万两。如此巨额的助饷,即使是挟资千万的大商人,也难以应付。捐输、赈灾、助饷,大量消耗了两淮盐商的资本;陶澍的改纲为票,又使他们失去特权,陷入举步维艰,但这还不是徽商的灭顶之灾,灭顶之灾是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十日,公元1851年1月11日,太平天国洪秀全在广西金田起事,接着以横扫千军如卷席之势,迅速向北推进。这场战争历时14年,战火蔓延18省600余座城市及周边地区。1853年3月,太平军占领了有虎踞龙盘之称的六朝古都南京,洪秀全宣布太平天国定都于此,长江中下游地区,湖北、江西、安徽、江苏、浙江等省,随即成为清军和太平军之间拉锯战的主战场。战争带来灭顶之灾太平军与清军展开拉锯战的两江地区,正是徽商经营活动的最主要的区域,如果说捐输助饷损害的还主要是盐商的话,那么这场战争,则是对所有徽商,对徽商涉足的所有行业,盐、典、木、茶、粮、棉等全面的毁灭性打击。在十九世纪的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中国社会战乱最严重时期,徽商传统的“吴楚贸易”几乎中断。徽商在长江中下游地区的商业经营活动中,相当重要的一项内容是吴楚贸易,盐从两淮运往湖广,粮从湖广运往江浙,布匹从苏杭运往川鄂,木材从川、鄂、赣运回苏浙及北方广大地区,这一切都是属于吴楚贸易。而清军与太平军在长江水系的军事对峙相相互进攻,导致长江航运在长达十年的时间内几乎中断。吴楚贸易是徽州商帮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基础,一旦中止,徽商在江南市镇中的商业活动便陷入瘫痪。1853年4月1日,咸丰三年二月二十三日,徽州盐商的大本营扬州被太平军攻陷。半个月后,满洲将领琦善和胜保屯兵于扬州城外,切断了扬州的对外交通。这以后,被称作“江北大营”的清军与太平军在扬州城外展开了长期的拉锯战,扬州城几度易手,盐引停运。徽州木商最重要的贸易基地南京,于1853年3月19日,早扬州十多天被太平军攻克,随即成为太平天国国都天京。而太平天国实行“禁商”政策,“天下农民米谷,商贾资本,皆天父所有,全应解归圣库”,南京的商业贸易几乎停止,徽州木商无法进行中转,木材停运。此时四处兵荒马乱,战火纷飞,长江中下游的重要城镇一座接着一座被太平军攻克,徽州典当屡遭洗劫。扬州、南京、常熟等地的徽商携带细软,跌跌撞撞,侥幸从城里逃出,回头看看,整个江南都在一片战火之中。茫然四顾,逃出来的徽州商人有一瞬间的犹豫,但很快,就下意识地奔向徽州本土。然而,从练水上岸的徽州商人惊呆了,因为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渔梁老街,同样是一片断壁残垣。史书上说,太平军第一次攻入徽州,是1854年的2月20日,太平军悍将、人称“顶天侯”的陈狮子率兵占领祁门,杀了县令唐君治,从此拉开了太平军和清军在徽州交战的序幕。双方的战争一直延续到1864年8月,同治三年七月。而发生在徽州的战事有三大特征:一、延续时间之长,几乎与太平天国在南京建都的时间相始末;二、战火蔓延了徽州所辖的各县,无一地幸免;三、交战殁方于徽州城池的相互易手非常频繁,表明了战争的异常艰苦和激烈。从未经历过战乱的徽州,这一次却意外地卷入了战乱之中,前后长达12年时间。挟资返乡的徽州商人们本意是想在本土躲避战乱,保存资本,没想到却是自投罗网,面临三股军事力量的搜刮洗劫。这三股军事力量是:湘军、太平军和地方团练。在多种势力的搜刮下,徽州的财富几乎被洗劫一空,无数徽商,死于非命。有这样一则记载:休宁巨富汪登载带着仆人,仓皇从北门逃出时,什么东西都没来得及带,只匆匆收拾了一包细软。身后,汪氏在汉口经营百年的数十间商铺,已经葬身于火海之中了,汪登载出得城来,不由得老泪纵横。在男仆的搀扶下,他一步一步向着徽州的方向艰难行走,多年来一直是养尊处优,徽州的崎岖山路,他已经走不惯了。一路上草木皆兵,谣言四起,兵荒马乱。到了后来,仆人佣工各自逃生,将他一个人遗弃在路边。他爬进一处悬崖躲避,惊魂未定,又进来一个避难的农民。他看见这人的包袱里,有三四个米果,饥饿难忍的汪登载,想用一根金条去换一个米果,那农人竞不愿意。休宁巨富汪登载,最后饿死在山崖下面。湘军、淮军和太平军、捻军之间的战争,是中国古代战争的终结,也差不多可以说是徽商的终结。战乱之后,徽州人口急剧减少,按《清稗类钞》上的说法,“男丁百无一二”这对徽商的影响至深至远,一方面,死亡人口中包括了大量的商人和商人子弟,长期经营积累的经验、智慧、经营方式乃至资本,随着他们的死亡而不复存在;另一方面,徽州大量人口的死亡,也使得徽州从商人员顿减,徽商后继乏人。徽州战事的结束,以清军总兵刘明灯在歙县以南一个叫建口的地方,捕获李秀成义子李世贵为标志,这时咸丰皇帝已经病殁热河三年多了,身后留给他六岁儿子的,是一片破烂江山。十九世纪对于中国来说,是一个噩梦,经历了康乾盛世的最后辉煌之后,中国人突然面临一个“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由于禁海锁国,一度领先世界的造船技术落后了,不但沿海经济失去了发展机遇,而且也无法建立起一支像样的海军。400年前,郑和坐在装饰华美的宝船上,率领价值600万两银子的庞大船队下西洋;而今,洋人依仗船坚炮利,公然叩关,为感谢妈祖保佑郑和化险为夷而建造的南京静海寺,竟成了签订屈辱的江宁条约时洋人耀武扬威的地方。东南糜烂,山河破碎,内廷腐败,列强虎视耽耽。而在明清商业舞台上叱咤了近400年之久的徽州商帮,此时也和这个封建帝国一样,日薄西山,气息奄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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