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破苔衣——新安画派浅论兼及继承
欧阳修有一段精辟的画论：“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走迟速，意浅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若乃高下向背，远近重复，此画工之艺耳，非精鉴之事也。”以此论对照自渐江直至懒悟之新安著名画人之作品，一定觉得这话说得非常有理。 新安画派是在我国绘画史上作出了重要贡献、产生了深远影响的绘画流派。新安画派的崛起，既得之于时代之机契，亦得于新安之奇丽山水，更得于植根深厚文化土壤。长久以来，徽州地区便是中国最重要的商业集散地，最精制的纸笔墨产于此地，又有最发达的印刷产业，同时还是学术重镇。而黄山又是优美秀丽的徽州山水典范。新安画派画家们以独立的知识分子人格，坚持操守，专心绘事，取材皖南山水，突破当时山水画家糜弱的积习有所创新，在濒临危亡的传统主义中，自辟蹊径，为后世画家开启了新的契机。 新安画派之别于其他诸流派，在笔墨本体上的表现，总体上体现为：干笔淡墨，以线构型，线条简而厚。皴擦主要作为笔墨变化的手段而非造型的手段。用色简古，浅绛为主。构图上求奇不求怪，求朗峻不求狼藉。在风格上，最易引人注目处是超脱冷逸。清黄钺所著《二十四画品》中对“超脱”进行了如下诗化的解说：“腕有古人，机无留停。意趣高妙，纵其性灵。峨峨天宫，严严仙扃。置身空虚，谁为户庭。遇物自肖，设象自形。纵意恣肆，如尘冥冥。”在高妙意趣的指引下超越了具体物象，呈现一种抽象净化之景，使人获得宁静的境界。而这种超脱，又使得自然风景带有了闲和严静、萧条淡泊的清冷。新安经典作品的冷，即便是没有美术素养的人都能读得出，却又很难说得出是怎样的冷，但这些画作中透出的倔强生机却往往被人忽略。其实这些作品最难得处，在于能从萧索中求得生机，冷峻中透出温润，这是一种遗世而独立的精神。这风格正如黄山：在图画中是静静的，仿佛空灵之境，好像总在什么辽远而悬空的地方。可是身历其境，你会发现其实是生气蓬勃的，现实而活跃的。 实际上，新安经典画家的传世作品中，除了冷逸的主调之外，亦不乏轻松活泼或者浑厚朴茂的格调。新安画派诸家，渐江最奇崛；汪之瑞绝俗而严冷，非常人所易为；查士标之画有人情气息，颇可亲近；戴本孝敦穆，程邃苍浑，黄宾虹朴厚，懒悟清瞿。这种风格的流变，既是因时而生，也是因人而变。但不管如何，遗世而独立的奇崛风骨才是他们的核心。在创作认识论上，新安画派与其他诸家的分别在于：不规矩绳墨而又不离法度，在其产生的时代来比较：若谨守成法，以古法为我法，最高目标是集笔墨之大成，这是四王家数；若大破大立，以我法为一法，恨古人之未见我，则是梅清石涛至黄山画派矣。不做行家(指工匠者流)，只写本色(即表现本心)，不泥画本，为山写照，这是新安画派与黄山画派之同，悟从心出，景由心造，超然世象而又本于自然，笔墨有自而力避乖张，这又是新安画派所立之本。 新安画派的形成，并非是由渐江或者海阳四家等什么人有意创制规矩，而是因为有着相近的文化背景，相似的文化意趣等种种纽带而形成的或师或友的画家群体。他们总体风格的形成，除了植根于新安这片具有深厚文化底蕴的土壤，另一重要因素是心胸里包含的奇崛之气。其人耿介，其画峻旷，乃有其风骨。清代之道咸之后，难有其人，因而新安画派这遗世而独立的气质和风格日渐希微。及至黄宾虹出现，可谓延续了新安之脉，并注入了新的元素，“润含春雨，干裂秋风”、“浑厚华滋”的风貌看似与一般印象中的新安大相径庭，然而他的那种浑厚，却依然是新安山水滋养出来的遗世独立的浑朴。其后的懒悟和尚墨法浑厚清雅，用笔简纵，一洗机心，以方外之淡古清奇、静逸灵动的风貌延续新安之一脉。 美学家郭因在《我看新安画派》一文中说：“新安画派……以隐逸的情思、冷寂的风格显示了天地之间、民族之中一种刚贞清峭的人间正气；它以师法自然而非一味师古的创作方法表现了针对当时画坛的以‘得古人脚汗气’为满足的因循守旧之风的严正地反拨；它以黄山之奇与胸中之奇、黄山之骨与自我之骨表现了一群堂堂正正的人的高尚的品格、良知、热血与赤心。它虽不能在社会上、画坛上挽狂澜于既倒，但毕竟在遍野浊流中显示出了一股使人产生希望、振奋精神、提高勇气的甘冽的清泉。”从新安画派崛起和演变的整个过程来看，其在美术史中最重要的意义在于：高扬“师从造化”的大旗，冲破正统派的陈陈相因的泥古风气，同时又将传统的师承融入鲜活的明山秀水之中，反对没来由的怪异“创新”，将民族的情趣、韵味与品格生动地表现出来。 新安画派的研究，我们得出一个观点：将师承与现实相融合，保持中国画独特的审美特征，充分体现民族韵味与品格，同时也要有“日新日日新”的创造精神。明代的杜琼说：“绘画之事，胸中造化吐露于笔端，恍惚变幻，象其物宜，足以启人之高志，发人之浩气。”我们后学者只有在充分研求传统的基础上，拓展视野，兼容并蓄，才能将胸臆和造化吐露于笔端。 学好传统，首在立品。高尚的人品能影响到笔墨，而文化修养是中国画家立“品”的重要内容，艺术要反映生活，就必须要知识广博、胸襟开阔，才能创作出优秀作品。沈宗骞说：“其道有四：一曰清心地以消俗虑，二曰善读书以明理境，三曰却早誉以几远到，四曰亲风雅以正体裁。据此四者，格不求高而自高矣！”其次是笔墨，笔墨不仅是工具和视觉形式，它还是中国画的精神内容。以笔入画，以书见趣，笔尽笔法，墨求墨气，笔是筋骨，墨是血肉。舍笔墨无以谈气韵。黄宾虹说：“国画艺术之粗精、高下之分，就在笔墨变化之中，既使笔笔分明，又能浑成一气。既是浑成，又能分明，其中变化就透出造化的消息来。”我们只有取法新安画派的内在精神，师古人同时师造化，才能最终走出一条借古开今，传承有自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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