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不可及 发表于 2018-2-24 19:30:40

走过古徽州


坊间流传的鸡汤文字,有两句话感触颇深。第一句是:“一个人,因为不了解而失之交臂。”第二句是:“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第一句话换成“一座城”,说的就是我跟古徽州的那点因缘。说第二句话的那人,就是徽州隆阜的戴震。因为戴震而更深地读懂了这座城。一年里三次过黄山市,前两次是借道路过,因为想当然地认为这是一座因黄山而新建的城市就每想多停留,纵然有老街,也由此及彼地推测不过是新造的旧街而已。待第三次再来,入得其内,方暗自庆幸:还好没放弃!
两条大河

其实,黄山市古称新安、歙州、徽州,在安徽省的最南端,即“皖南”。皖南之西南为赣,东南为浙,以境内“黄山”盛名,故在上世纪80年代废徽州之称而立黄山市。其实,把黄山放在古徽州的历史文化背景下更宜矣。
同样是江南,同样是吴地,甚至说的同是吴语,但跟“小桥流水人家”的温婉相比,古徽州的山水和民居都有着不一样的气象。城市被远远近近的小山包围着,虽然没有崇山峻岭,但山势连绵,蜿蜒不绝。两条大河穿城而过时,从远处山谷里冲刷而来的水流,虽然到眼前已趋平稳,但依然分明感受到一种裹挟而来的气势。 这两条大河,西边的叫“率水”,东边的叫“横江”。河面足有二三十米宽,属于丘陵季节性河道。正逢枯水期,大部分河床裸露着,水落石出,但时断时续的水流,不时形成一些小小的沙渚,渚上一朵朵的野花和一丛丛的芳草,宛立水中央,饶有趣味。可以想象,若当雨季来临,水流从上游奔涌而来时,眼前当是一幅大河奔流、逝者如斯的浩大景象。
一座古桥

“横江”上有座古桥,学名“镇海桥”,当地人随口叫做“老大桥”。古桥始建于明代嘉靖十五年(1536),六墩七孔,桥身长133米,高10米,确是名副其实的老大桥。令人新奇的是古桥的桥墩,据说,砌墩台的条石,是以糯米浆和猕猴桃藤汁加灰浆浇注粘结起来的,在迎水的一面又砌成尖头翘起的样式,宛若船头,分水以减缓和分解上游来水的冲击力。这种匠心独运的设计,使得古桥经历数百年洪水的冲刷而依旧横亘江上、巍然屹立,令人对古徽州人的聪明才智生出许多敬意。
据记载,古桥最早是由明嘉靖时期的一位隆阜富商戴时亮为嫁女儿而建,到康熙初被洪水冲毁。后来徽商程子谦又斥巨资重建,17年后又毁。程子谦之子程岳做了官,子承父业,又着手重建,这就是眼前的这座古桥。桥建成后,程岳还请朱彝尊写了篇《重建屯溪桥记》。朱彝尊对程氏父子乐善不倦、为德邻里的高尚之举赞叹不已,父子二人修谱立祠、敦固宗族,还建桥、葺明伦堂,捐钱置府县儒学田,筑率口上流沿溪石堤,造福乡里,惠泽百姓。明代小说里的新安客商多见利忘义者,像《杜十娘》里的盐商孙富,但现实中的徽商则仁义好施、敦礼睦亲,口碑极好。屯浦归帆

我是个“桥痴”,在屯溪的几日里,天天来看这座古桥。跟苏杭古桥的秀丽娇小相比,“老大桥”的美是俊朗爽健的。伫立桥上,遥想久远的明清时代里的“屯浦归帆”,远方归来的游子,弃舟登岸,“心随流水先还家”。而熙来攘往的负贩商贾、游学士子也有登舟而去的,一同载将去的,还有闺中女子“过尽千帆皆不是”的幽怨,和渐行渐远渐无穷的离思。
民国时期,郁达夫、林语堂、潘光旦、叶秋原等文化名流都曾至此游玩,一群文人租一条大船,学古人“浮家泛宅”,夜泊屯溪桥畔。郁达夫“斜依着枕头,合着船篷上的雨韵”,写下了一首七绝:“新安江水碧悠悠,两岸人家散若舟。几夜屯溪桥下梦,断肠春色似扬州。”景是清景,梦却是绮梦。文人情怀,不离“杨柳岸晓风残月”。那么,这里的码头,这里的水岸人家里,也曾有过“无边风月”的。
六百里水路到杭州

(在三江源头屯溪古桥下浆洗的徽州女人)

横江过“老大桥”,就在不远处跟西来的率水二水合一,称作“渐江”,然后一路向东,汤汤流去,到歙县的浦口,跟另一条水流“练江”并流,便被称为“新安江”,又在歙县东部的深渡入千岛湖。自古以来,过深渡古镇,便是出徽州入浙下江南了。“徽郡至杭州,水程六百走”,走的就是这条新安江水路。
但出入徽州府的水陆路有很多条。明代的休宁大贾黄汴曾编辑过一部《天下水陆路程》,简单说就是一本当时的交通图。此书在隆庆四年(1570)就已完稿,说明徽州商人在明代前期的商贩活动已经十分活跃。书中详细记载明代南北二京及十三布政司的水陆路程,各地道路的起讫分合,沿途驿站的名称,以及各地物产行情、食宿指南等等。书中所载的徽州府与各地府县出入的道路就有七八条。从这类商书的出现,可以窥见明代徽商行迹遍天下的情形。书中给人印象尤深的,是作者还写有一些“小贴士”。如有一条这样写:“自芜湖县至徽州府,每处十里。早有闷棍,日有调包,夜有盗。宜慎。”出门讨生活不易,不仅有餐风露宿之苦,更有遭遇强人盗匪的性命之忧,从这些“友情提醒”,可以想见千千万万徽商外出经商时所历经的千辛万苦。如冯梦龙编纂的话本《蒋兴哥重会珍珠衫》里,那个徽州新安县的“贩籴些米豆”的小商人陈商,固然在外背着家中的妻子散钱渔色,有千般不好,但最后途中遇盗,财物被洗劫一空,小伙计也被杀,自己则躲伏船艄才侥幸躲过一劫。惊惧之下大病一场,不久也一命呜呼。其人可恨,然其情可悯。其实,除去小说的道德批判因素,对于明清时期常年奔波在外的客商而言,“渔色”和“遇盗”实在都是大概率事件。可能正因此,小说作者在写陈商“渔色”时,也不禁流露出几分悲悯之情。
徽州女人

(最高一层就是小姐的绣楼。旧时闺秀就高高在上,俯瞰厅堂里前来求亲的才俊,匆匆一瞥,决定终身)
古徽州的民居很有特点,进门楼,过门厅,便是一个不大的天井,但四合的高楼院墙壁立,使得这个空间向上延展时,抬头只能看见一方窄窄的天空,颇多压抑。据说,头顶上最高的那一层便是小姐的绣楼,便想见那个幽闭的闺中女子,独倚危楼,望断秋水,“行人更在青山外”的惆怅。


山多于水,水多于地的徽州,若家中男人出门经商,留守家里的女人便更多了几重苦痛。劳作的辛苦恣睢,抵不过“贱妾茕茕守空房”的凄凉,忧来思君,不觉泪下沾裳:“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家里苦守的女子,是不能也不敢相信淹留他乡不归的男人是被野芳绊住了手脚的,可是欲寄彩笺,山长水阔知何处?徽州人的俗话说:“一世夫妻三年半,十年夫妻九年空。”古徽州女子的苦楚是难以言表的。徽州的牌坊多,这说明徽州贞节女子多,那么徽州女子的血泪更比流水还多。
“程朱阙里”
(戴震公园里的戴震塑像)
令徽州人特别骄傲的是,宋代理学大家二程和朱熹的祖籍都是古徽州,故屯溪簧墩被称为“程朱阙里”。当程朱理学的理性光芒,淹没在“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冷酷伦理中时,便在同一片土地上诞生了一位理学的反动者,这就是隆阜的戴震。
河的那边,程朱理学拈出“天理”二字高悬头顶,把有人欲的众生,看成泥涂中打滚的“禽兽”,“不为圣人,便为禽兽”,生生逼得人徘徊在“圣人”和”禽兽”之间,连大儒曾国藩也不免备受煎熬。

河的这边,戴震温和地看待那个“有欲有情有知”的血肉之躯,并看穿“天理”在国家意识形态左右下,帮着尊者、长者、贵者占领话语霸权,欺侮卑者、幼者和贱者。在戴震看来,如此情形下的“理”便形同“酷法”,“存天理灭人欲”,便是“以理杀人”。汤显祖说“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想必正是因此而发的。汤显祖在戏里写杜丽娘被“理”杀死,因“情”而复活,而戴东原在现实里是看到了一幢幢牌坊后面的血泪和一去不复往还的生命!


(黎阳老街口的牌楼)
“老大桥”连接着两个古老的街区。东边是著名的屯溪老街,西边是古老的黎阳老街。当地人常说:“明清之屯溪,唐宋之黎阳”,这句话的意思,我想应该是说屯溪老街的兴起在明清时期,但在行政建制上黎阳则要早得多,朱彝尊所说的“黎阳者,南朝之废县治也。”(《重建屯溪桥记》)

(屯溪老街的德阳楼)


(屯溪老街上的竹刻艺人)

      屯溪老街,由明初徽商程维宗建“八家栈”,以货物堆栈而兴起,渐次成为一个店铺林立、商业繁荣的重镇。而黎阳街区其实更宜居。黎阳街区所在的位置,三水环拥,流转不停,是上好的“玉带水”;又背靠“狮子山”(俗称扁担山),背山面水的地理特征,古人认为风水是极佳的。所以,屯溪老街商铺林立,而黎阳老街则更宜立宅久居,老街所保存下来的明清旧宅,诸如贾家宅,石家大院等等十几所大宅院,有外来客商建造的,也有本地徽商建造的,高大门庭和深深院落,都显现了宅院主人的殷实和雅趣,充满着生活的气息和人情的温煦。对于现代都市的人而言,这里也更适合在老旧的“辰光里”休闲、怀旧和沉思。


(黎阳老街上的古徽州民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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