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米阳光 发表于 2018-2-14 12:42:09

祁门古戏台寻访记(一)

祁门古戏台,寂寞里徘徊;出将入相处,笙歌已不再……   
      徽州去过几次了,但此行之前,古徽州府所辖六县中唯一不曾涉足的是祁门。因为,总在踟躇中等待。古建筑爱好者圈子里大多都知道,在2013年“国7”公布之前,祁门全县仅有一个“国保”,即“国6”的“祁门古戏台”,而且还是打包的,涵括10个村的11座古戏台,年代为“明至清”。关注它们为时已久,不曾动身的纠结就一个——时机。此前或多或少地了解到,这些内设戏台的祠堂平日里大多闭门上锁,且在一年当中的多数季节里,你想找到看门人的概率极为之低。故而,几度权衡之下,最终将鸡年春节的配额给了它:一者,此值农闲,村人大多在家;二者,春节的农村,岂能少得了“社戏”!想想看,静谧的山村,弯月初萌,夜空如黛。饭后枯坐,困意渐浓。忽而,一阵儿清婉的咿呀之声伴着悠悠丝竹从窗外款款飘来。闻听起身推门望去,但见远处祠堂漆黑的高墙之上,一团暖光穿过天井腾向半空,轻风过处,板鼓声、胡琴声、吟唱声声声悦耳,宛若天籁:哦,戏开演了……非常期待步入这样的情境,非常希望我就是上面那段文字里坐沙发上瞌睡打盹的人。千里奔驰的路上,心下还嘀咕,哪怕只让我碰到那么一场呢!结果大家肯定预料到了,就是开头的那几句话。   
      不可否认,传统戏剧的没落已呈不可逆转之势,这实在令人无奈。新媒介的迅猛发展,导致的结果就是大家都窝在自家与电视电脑厮守,邻里间的联谊交流少之又少。尤其农村情况更甚之,往昔那种族亲乡邻比肩而坐,其乐融融看大戏的场景已成明日黄花。接下来,咱就只谈戏台,说说寻访过程,也给关注它们的博友提供个索引。没打算去的,在这儿看看也就大概差不多。打算去的,不妨作个参考。当然,国保党我看就算了,10来个地方跑下来,才算刷了一个“国保”,性价比实在不高。本次寻访,头天傍晚到,次日傍晚辞,用时一天(自驾)。10村11座戏台均抵近前,看到眼里9座半,访得率86.4%,按四级评价体系计分的话,自我评定成绩“良好”。下面,就按寻访过程逐一介绍,纯属“流水账”。   
       1. 新安古戏台一路长途奔波不表。祁门第一站是新安,抵达时已近黄昏。这个时辰,再到下边村里寻访已不可能,所以也不着急,由着导航往乡政府里引。大年初六,都还在假期里,政府大院也是悄无人声。停好车走了出来,想趁着这点儿时间先就近把新安古戏台看了。沿着长街一路往北去,路两边都是门面店,不少已经开张,打听了两家,都说没有古戏台。心说这肯定不是原住民,继续往北走。快到尽头时,看见从背街里走出来一位先生。先生姓胡,爽朗健谈,模样更像北方汉子。不仅知道戏台,跟文管员还挺熟,语气里只要在家一准儿就能要出钥匙的样子,很霸气。边走边聊。胡先生说,他家是从山上迁下来的,以前是大户,乡里街面上盖房子的这些地,早先都是他们家的。
       不能不说,新安这座古戏台在整个祁门古戏台群里是个另类,它孤悬村外,跨街而立,古道从其腹下横向穿过。
       起初怀疑是不是后来整修时搞成了这个样子,仔细一看不是。鹅卵石砌筑的墙基绝对是原构,现在的人早已干不出这等活计了。还有一通古碑,虽然风化剥蚀字迹全无,但系古碑确定无疑,而且原来应该就立在这个地方。打量一番基本可以确定,戏台腹下,古时兼为“路亭”。   
      戏台近年新修过,板壁隔扇大都是新料,除大额枋外,大部分的梁架包括台口处的月梁、斜撑等,还都是原构。仅就观赏价值而言,这座戏台在祁门古戏台群中排名应当靠后。但就其历史文化价值而言,无疑当列前茅。这个结论,是出于对一处细微之处的差别产生的纠结,继而进行一番研判后得出的。   
      出行前做功课时发现,其它10座戏台皆从属于某座宗祠,唯独新安村的这座例外,就叫“新安古戏台”。现场的国保碑镌刻也是如此:   
       而别的戏台,它们的国保碑皆为如下模式的:
      有资料称新安古戏台“祠堂已毁”,行前我也把这个信息加括号作了标注。然而到了现场发现,“祠堂已毁”这个理由根本不能成立。如有的祠堂形制也不完整,但仍冠以祠堂命名,而新安戏台对面的大厅木构保存完整,且院落四围齐备,何以就冠不了祠堂之名呢?显然,它原本就不是“祠堂”。   
      新安地处皖赣交界处,位于祁门乃至休宁、黟县一带通往浮梁--景德镇的古道要津上,旧时客旅商贾往来频密,是一处相当繁华的古道驿站。从戏台所处的位置及其特殊的形制诸方面来看,我分析,它可能是古新安一处独立的娱乐演出场所,套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新安大剧院”,集剧团居住、排练、演出诸功能于一体。戏台对面的大厅,应该就是驻演戏班的居所。再从大厅梁架的形制来看,梁枋之上当年应铺有楼板,为二层建筑,以便戏班男女演员分层而居。   
      做出上述判断,除了依据现场观察分析外,戏台院落门侧的一通奉禁碑也提供了不少重要信息。当然,许多信息是在过后仔细的研读中揣摩的。碑为清道光十五年闰六月所立,碑首四字除“禁”字清晰可辨,其它三字凿残,按当时行文格式来说,通常应为“奉宪示禁”四字。这是一通针对“恶丐酿害等事”的禁示,用现今语法完整表述,就是祁门县衙关于新安乡民联名呈报制止恶丐酿害等事宜的请示的批复。
       如果有兴趣的话,我们不妨一起读解一下碑文,探讨碑文透露的重要参考信息。在我看来,这些信息主要有四点:其一,碑中呈文称:“(新安)地当孔道,商贾往来,行李络绎,向则肃然,安居无事”。短短几句,点出了新安古道驿站的繁华盛景,从一个侧面表明,“新安大剧院”具备作为独立公共娱乐场所存在的客观条件。其二,从古至今,公共娱乐场所都是袭扰滋事案件的多发地。奉禁碑立于“新安古戏台”门前,显系出于维护戏台演出秩序而为,这点毋庸置疑。如果这个前提成立的话,那么,呈文联名具名人称:“生等住居西乡二十二都新安约、高塘约、龙溪约等处地方,三约相联……”。“约”相当于现在的村或自然村。可见,具名人来自三个不同的村子,且凡二十人中涉及陈、王、洪、金、李、汪、赵、方八个姓氏,更加证明“新安古戏台”不可能从属于任一家族的祠堂。再因“三约相联”,又有这么多不同姓氏的乡民联名呈文,更加增大了“新安古戏台”公共娱乐场所属性的可能性。
       其三,碑中呈文具名人为“贡生陈大邦、王嘉泽,监生王凤诏、洪承业,生员陈恩沛、金诏、王囗心,武生李切照、王冠军,武生金班俊、王阔、汪大章、金惟钊、王富、王观寿、汪长子、赵观寿、赵宜洋、方汉章、洪朝基等”。古时等级森严,从上述二十位具名人中也可以看出,以“贡生”领衔,“监生”、“生员”依次随后附签,至此都很正常。但再往后,竟出现了先后两个“武生”序列,前者二人,后者十一人,这就很费猜思。谈到“武生”,我们可能第一个反应就是戏剧中的行当,即武打演员。实则不然,古代科举中的武科生员也称“武生”,《清史稿·选举志三》曰:“武生附儒学,通称武生”。也就是说,清代没有专门的武科学校,附属于儒学的武科学生,称为“武生”。还有一种情况,便是参加武科乡试落第者,通常还可称为“武生”。但不论哪种情况,在学的“武生”也好,落榜的“武生”也罢,他们的社会地位应是相当的,不会还有尊卑之分。所以,我认为碑中第一序列“武生李切照、王冠军”二人,应为武科生员;第二序列中的“武生”,计金班俊及以下十一人,则极可能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戏剧行当中的“武生”,即武打演员。我们知道,在古代,艺人的地位是相当之低的,往往被蔑为“下九流”。具名人顺序中将“武生”分两个层次排列,也有区分身份、尊卑有别之意。倘若这些“武生”是戏剧行当中的武打演员的话,那么他们就是土生土长的“新安、高塘、龙溪”三约乡民,是靠着“新安古戏台”吃饭的“群众演员”。理由是,只有他们才最关心新安戏台正常演出秩序的维护,因为这直接关系到他们的自身权益。其四,将戏剧行当的“武生”联名镌于碑上,旨在给流窜恶丐以震慑。碑文中有曰:“近则恶丐结党,联群有号,……名为田头以约东丐党为辞,实则四党搅害,暴党旬肥,诚恐遣害地方……”,说明恶丐气焰相当嚣张,对戏台演出以及地方治安构成极大威胁。而碑上具名的庞大“武生”队伍,能给不法丐帮以武力震慑。因为戏剧“武生”武功高强,对付泼皮无赖足可以一当十。比如我们家乡有句老话,就叫做“好拳打不过赖戏子”(这里所说的“赖”,不是指品行,而是指功夫,相对于“好”来说)。意思是说,习拳练武身手再好的,也打不过戏班里哪怕身手一般的“武生”。
      接下来碑文中还说:“……仰该处军民保甲人等知悉,自示之后,如再有前项不法丐匪三五成群入境强讨滋事,许被害之家囗囗囗保公同捕捉送县,以凭究办。”即允许受害人自卫并制服歹徒押送县衙惩办的意思。可以想见当年不法恶丐对此禁碑又恨又怕的态度,估计碑文中“许被害之家”之后被凿刻损毁的几个字,八成就是恶丐所为。从这个意义上说,具名“武生”的这一干人,不仅是戏台常备的“群众演员”,某种程度上也是“新安古戏台”的保安队伍。综上所述,“新安古戏台”应为古新安一处独立的公共剧院,它不仅是古新安繁华商旅驿站的重要见证,也为研究中国戏剧史提供了一个实物标本。所以,虽然它貌不惊人,但仍能荣膺“国保”之列,其价值大致缘于此。    (17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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