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不空黑夜 发表于 2018-2-7 11:23:41

故乡的随想

像我这般漂泊异乡的游子,故乡一直是个遥远的梦。多少年来,故乡清澈的小河、苔痕斑斑的石桥、幽深的小巷、被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路以及那乌桕树霜染的红叶和早春迎风摇曳的茂竹,时不时地在梦里出现,唤起我对往昔岁月的回忆。故乡对任何人说来,都是生命的起点、成长的摇篮,多少忘不了的温馨、甜蜜而苦涩的回忆渗透在故乡的山水之间。

然而,暌别故乡的时日毕竟太久,我一直下不了决心回故乡一趟。固然那里已没有我的至亲,最担心的莫过于时过境迁,我恐怕认不出家乡的容颜。读过许多“少小离家老大归”的游子返乡后写的文章,那里面无奈、抱憾之情跃然纸上,因为时光的淘洗冲走了旧日的痕迹,那梦里频频光顾的美好记忆早已荡然无存。这是许多地方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事,我可不想重蹈如此令人沮丧的伤心之旅。
不过.故土的情愫总是难以割舍,这也是人的本性使然。于是,世纪末最后的夏天,北方暑热难耐,我终于扔下手边还不清的文债,一走了之,像逃债的人一样,匆匆搭上南下列车,在长江边一个小城稍事停留,然后驱车而行,去寻找童年的梦了。故乡古称徽州,流传甚广的民谣说:“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即是当年先辈离乡背井外出谋生的写照。徽州辖下的歙县、休宁、黟县、绩溪、祁门、婺源等地,地处皖南山区,山多地少,交通闭塞,当地除了产稻米、茶、笋、竹木之外,似乎缺乏其他自然资源。只是山岭重叠,林木蓊郁,在几千年历史长河中,但凡战乱频仍、动荡不安的年月,徽州的深山僻地便是躲避兵燹之灾的避难所。我的先祖原是来自京兆郡的一支难民,千里迢迢,几经迁徙,最后在徽州辖下最偏远的黟县深山停下脚步,由此落叶生根,获得生息繁衍的空间,这是何年何月的事却无稽可考了。黟县俗称小桃源,据称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记》的所指。当年从新安江畔的屯溪前往黟县县城,尚需钻过一个隐秘的山洞,方能进群山环抱的县城,当地交通闭塞由此可以想见。

徽州在中国的历史舞台上有过不可低估的辉煌,却一直没有得到应有的估价。明清以降,徽州人的足迹,向长江沿岸商埠,向更远的京城谋求发展;几百年来,新安江的滔滔江水,载着轻舟竹筏漂向远方。一批又一批徽州人身背雨伞和蓝布包袱,跋涉于山间小路,晓行夜宿。他们以家族为纽带,在被视为下九流的商品流通领域苦心经营,用他们的聪明、坚韧和信誉,终于在中国封建社会的躯壳上铸就了彪炳史册的徽州文化。我始终不能苟同含有贬义的“徽商文化”一说。徽州文化是一个特定的文化符号,她和意大利以佛罗伦萨为代表的文艺复兴十分近似。在中国封建社会晚期,商品经济大潮的涌动,营造出一个诞生了许多巨人的时代。仅仅随手拈来一个个先贤响亮的名字:哲学家戴震、经济学家王茂荫、教育家陶行知、思想家胡适、女作家苏雪林、画家黄宾虹……可以想象这是怎样一个群星灿烂的时代!如果稍作分析,这种特殊的地理空间形成的文化形态,以耕读文化为根基,涌现出许多领域的大师级人物,彰显出独特而具长久活力的文学艺术。它以土生土长的徽剧,孕育了中国传统戏剧顶峰的京剧;它在青山绿水之间,依据天人合一的哲学理念,规划营建的乡村和黑白分明的徽派建筑,体现了民居与环境对美的追求;而许多天才画家,更多是默默无闻的匠人,用无比丰富的想象力缔造的“新安画派”、徽州石雕、徽州砖雕,乃至像歙砚、徽墨与宣纸这些中华文化物质载体的工艺传承,对中华文化弘扬产生的深远影响,不可估量。这正是我把徽州文化与意大利以佛罗伦萨为代表的文艺复兴相提并论的理由。我在蒙蒙细雨中到了屯溪,这里离家乡很近了。夜里,躺在宾馆的客房听檐下的滴雨,淅浙沥沥,难以人梦。
次日清晨,我从屯溪启程,一条柏油马路在田畴山野之间蜿蜒,宛如进入时光隧道,故乡的青山绿水渐次进入我的眼帘。这里,我无意喋喋不休谈故乡的风物,也不必过多描写我在故乡的所见所闻,只是想告诉见多识广的朋友一个惊喜:由于交通的闭密,或者决策者的明智,故乡在惊人的历史巨变中依然顽强地保持着古文明的风采。山林依旧郁郁葱葱,山问溪流清澈甘美,连扑面而来的空气也是原始的清新。最令人惊奇的是,在青山绿水之间,黑瓦粉墙、古朴庄重的古代民居,屋宇相连,像村口的老树傲视着人间的风风雨雨,那飞檐斗拱凝集着历史苍凉的古牌楼傲然屹立,漠然眺望四面袭来的时代风云。我在村口一口古井旁徘徊甚久,石头井圈已被汲水的绳索磨出深深的印痕,然而汲出的井水依然像当年一样甘甜可口。这口古井可能也记不清,它用自己乳汁般的甘泉哺育了多少代人。但我记得,我是喝它的水长大的。

故乡远离了文明之风的浸润,福兮祸兮?我不得而知。我钻进高墙夹峙的一条幽静的小巷,时空的阻隔在这里已经消失,从一扇半掩半遮的大门推门而人,仿佛进入逝去的年代。跨过高高的门槛,四面环抱的廊柱托起一方云絮飘飞的天空,这即是徽州民居特有的天井。精雕细琢的门窗油漆剥落,檐上的木雕砖刻有的在十年浩劫中遭到愚昧的洗劫,所幸大体保持原貌,依稀可见旧日工匠的天才技艺。徽州民居多为明清建筑,黑白分明的色调,高挑的风火墙和印章式的格局,代表着徽州人与世无争的抱残守拙的心理。外墙不设窗户,仅留很小的门扉与外沟通。室内采光全赖天井。难怪黟县人说吃早饭是“吃天光”,从天井漏下的一线光亮预示着黎明的来临。
徽州民居凝集了厚重的历史积淀,那堂屋的象征性的陈设,那寓意深邃的联楹和俯瞰天井的神秘闺房,那屋后方寸之地树木森森小巧玲珑的花园,无不汇集徽州人安居乐业自得其乐的情趣。虽然高墙林立,门户紧闭,然而婉蜒于楼宇房舍之间的涓涓溪流又将家家户户连为一体。你走在一条弯弯曲曲的青石板小径上,溪流欢快地在脚下伴你而行,有时它嫌小径太窄,悄声地潜入石板底下,有时它们调皮地钻人高墙,像一只机灵的小猫爬进人家的院落,忽而它又窜出院墙,那里是村中毗连的几口不大的方池,溪水依次从中穿过,这便是供乡民洗濯、汲水的天然蓄水池。黟县的宏村和西递等村落,房屋的整体布局与水的巧妙设计,营造了人与自然息 息相通的深邃意境。有的村落,房舍井然,沟渠纵横,从空中俯瞰,犹如一艘扯满风帆的舟船在浪里穿行。从山间导引的清溪忽分忽合,环绕着黑瓦粉墙的楼宇,如川流不息的人生哲学。有的村落,高低错落,或拥塘而抱,或临清流而立,问以小桥堤岸,辅以绿树风荷,构成了有限空间的无限风光,犹如美不胜收的田园诗。不仅村落的整体布局因地制宜地利用天然地势巧为布置,每幢房舍的内部结构也处处匠心独运,避免千篇一律,体现了主人的高雅情趣。我随意踅人一家农舍,这是普普通通的农家,房舍没有大户人家那样宽敞,院落进深不过半亩,然而院中大半是姹紫嫣红的花圃,另一角是一方池塘,石栏护岸,游鱼戏水,塘边筑有小巧玲珑的水榭,藤蔓纠缠,浓荫遮日。好一个幽静的农家院落!若不是同伴频频催促,我真忍不住醉卧花丛了。
故乡保存完好的明清建筑和古风盎然的民居村落,最值得称道的是对水的巧妙营运,这里渗透着先民对水的崇敬之情,因为流动的水、洁净的水、源源不断的水,是生命绵延不绝的象征。往深层里想,生活在万山丛中的农民,水即是绿色,水即是兴旺,水也是万物之源,这里面包含着人对自然的依赖,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道理。若论徽州文化,话题固然很多,然而从徽州文化发祥 地的遗存得到的启示,我认为渗透在徽州古民居的天人合一理念的诸多体现,似乎值得后世子孙给予更多的关注,这是徽学的精髓。一旦拋弃了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人类何以立足于世?
在县城,我从故乡的地方官一席谈话中得知,故乡得以免遭现代工业文明的污染,固然也有被人遗忘的无奈。“落后也意味着是一种财富!”我闻言大喜。我知道,和许多经济发达而环境恶化的地区相比,故乡的贫穷只是暂时的表象,因为她的罕见的青山绿水,她的无污染的山林田野,尤其是独具特色的明清建筑群和深厚的文化底蕴,如今已是人类共同拥有的中华文明遗产,它正在托起最有前途的无烟工业——旅游业。只要保护好故乡的生态环境,维护好古建筑古民居,围绕徽州文化的主题,多层次发掘具有地方特色的文化元素,把广义的旅游业做大、做深、做得有声有色,必将带来经济持续稳定的发展。试想,有多少文章可做啊!以徽班进京为由 头的国际戏剧节,以胡适、苏雪林作品为由 头的文学之旅,黄宾虹画展与新安画派论坛,陶行知的教育理念与当代教育,徽派建筑的美学价值与世界意义,以及徽派砖雕、木雕、竹艺的探索之旅,徽菜厨艺与美食节,还可以配合编纂发行相应的出版物、画册、明信片,以供人们欣赏收藏,等等。只要广开思路,培养人才,科学规划,精心开发,故乡肯定会走上健康的而不是畸形的富裕之路,博大精深、历史悠久的徽州文化也会因此更上一层楼。
我是在一场大雨后告别故 乡的。故乡的雨啊!好多年没有听见这般豪迈而惊心的大雨了。深夜里,黑黝黝的山林乌云翻飞,隆隆雷声伴着烈焰般的电光在天穹炸响,那翻江倒海的雨水倾泻而下,冲刷 山岩,冲刷老街的石板路,汇成了暴涨的山溪……我索性披衣坐在廊下,听房檐雨水的敲击,听树木的狂喜与欢歌,听山鸟此起彼伏的呼应。雨声掩盖了一切,也在我心头激荡。故乡啊,我有好多话想向你诉说,却又不知从何谈起。我相信,雨后的天空更蓝,山林更绿,新安江也更加欢畅。我的故乡啊,你会前程似锦、更加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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