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范儿 发表于 2017-8-6 12:16:41

徽州海盗(下)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人之患,束带立于朝”
嘉靖38年12月25(1560年初),刚过完小年,大街小巷、贩夫走卒、嬉闹孩童间还沉浸在过年气氛中的杭州城,突然迎来了一片肃杀之气。

这一天,官巷口外临时搭建了法场,已打包好行李和年货的刀斧手被仓促间召了回来。而即将被送上断头台之人,没有佩戴镣铐、没有严刑拷打、没有任何告知、没有最后一餐饱饭、没有最后一口烈酒,被二人小轿抬进了法场。直到走出轿子,看到手持大斧的壮汉,正襟危坐的行刑官员,才意识到,今天,便是他的死期。过去种种记忆碎片,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有喜悦、有挣扎、有不安、有憧憬、有恐惧、有不甘,最终只剩下,一声叹息!

大斧直落,碧血横空。

这位死囚,就是横行一时的“倭寇”头子、时人口中的“五峰船主”、日本称王的王直。随着大斧的落下,一个时代就此终结。



王直之死
时间回到1555年,漂洋过海的招安团队终于踏上了日本领土,蒋洲、陈可愿等人如愿见到了王直。

胡宗宪誓言

鼓乐手、红地毯、旌旗猎猎、王者袍服,王直摆足了威风,日子不好过,面子也不能落了。相比之下,两位风尘仆仆而来招安的特使,就略显寒酸。不过,惯于高睨大谈的蒋洲,无视了此番作派,直接向王直表明了来意,你可以不念祖宗,但不能不为老母妻子考虑。朝廷派遣特使,示以诚意,此时接受朝廷的号召,便可建立万世之功。不然,朝廷想要除掉你,也是很简单的事情。
蒋洲接着说道,现在多亏了胡宗宪胡大人,将你的老母妻子从狱中放了出来,妥善安置,免受牢狱之苦。且胡大人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和你又是老乡,能够为你说上几句好话。若是换成其他人,你和你的家人还能享受如此待遇吗?
表面上看,王直被这番夹杂着胡萝卜与大棒的话语说动了,“我本非为乱,因俞总兵图我,拘我家属,遂绝归路”、“夷意唯在互市而已,既朝廷有旷荡之恩,吾当为若等谋之”。
实则不然。王直自不是枭雄式的政治人物,骨子里还是一个商人,不至于冷血无情。打亲情牌有一定的效用,但很难说效果有多大。念老母妻子,但还不至于凭借三言两语、空口白话就真能把王直说动。当初俞大猷拘捕王直的老母妻子,所图的就是王直,很难说其没有尝试过以此为要挟。为何当初王直没有就范,仅仅因为胡宗宪好生招待,王直就感动的涕流泪下、举手投降?
王直骨子是一个商人,不可能不清楚其中的利益得失,不可能不去计较其中的风险。后来,决定投降的王直徘徊在舟山口外,胡宗宪给他送来了其儿子的血书,其上还有老母的手印,劝王直早点上岸投降。王直看过,一笑置之,“痴儿啊,朝廷现在留着你们不杀,那是因为有我在,你们还有利用价值。要是我也落入朝廷之手,你们的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可能是全家都要死啊”。
同样的话,不同的时机说出,其效果是天壤之别。搁在以前,王直可能还是会敷衍了事,可今时不同往日,王直不得不审慎对待,不得不思寻自己的退路。别看王直牛逼哄哄的在日本称王称霸,在东南沿海四面出击搞的明朝焦头烂额,其实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外强中干而已。做海盗当倭寇抢劫,虽是一本万利之事,可远没有正常走私贸易来得稳当,更何况劫掠总是要死人的。王直占据的五岛,有的甚至全岛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且王直根据地所在的日本九州,已有强藩崛起,王直终究是外来人,身份越显尴尬。兵源减少、财源不稳,尴尬的外来人身份,王直在当地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
再加上,蒋洲、陈可愿此行的目的除了诏安王直之外,还带有“通谕日本国王,使其约束倭夷,不使侵扰我境”的使命。有没有效果是另外一回事,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王直都必须慎重考虑,甚至是未雨绸缪。假使明朝抛出重建和日本朝贡贸易的诱饵,日本哪有不咬钩的道理。日本人跑到明朝当倭寇杀烧抢掠,和走私商人勾结走私贸易,根源还不是在于明朝断绝了与日本的朝贡贸易。明朝若做出姿态,日本方面自然要给出诚意,约束国人,甚至是调转枪头帮助明朝剿倭也不一定。
对于王直而言,日本若是抢先与明朝达成协议,其每况愈下的处境更是雪上加霜。更为严重的后果是,其将丧失海外贸易的主动权,其“开放海禁、通商互市”的要求则成为了无本之木。手中没有筹码,凭什么和别人讨价还价。不趁着手里还有筹码的时候谈条件,待到山穷水尽之时,别说大碗吃酒大块吃肉,就连喝残羹的份都没有,只能被人吃干抹净。
摆在王直眼前的选择已不多,就连金盆洗手的可能性都没有。就算王直能够不念亲情、不顾弟兄,泛舟远航,做一方富豪,安乐的过完下半生,他也不忍见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海洋帝国就此烟消云散。换做是谁,也不会甘心,就此认命。
接受朝廷的招安,往坏处想,无非是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人头落地。而往好处想,则有可能继续执掌海洋帝国的权杖,洗白身份,做一个“红顶商人”。收益风险俱存,都是“赌”而已,万一赌对了呢?
定下了接受朝廷招抚的策略,接下来要谈的就是朝廷能够开出什么条件。两位特使再如何满口答应,说的天花乱坠,也是没有分量的。要谈条件,自然要和有足够地位,能够代表朝廷出来谈判的人谈,譬如胡宗宪。王直也不会傻乎乎的自个跑去举手投降,翻脸不认账的事,谁知道呢。

于是,王直让自己的养子王滶先行,护送陈可愿回国。一来打探情形,看事可不可为;二来面见胡宗宪,交换意见,提出条件,查探胡宗宪的口风;三来表示自己的诚意,送上投名状。此番安排,不可谓不缜密。可天意弄人,王直此举弄巧成拙,使得自己进退失据,葬送了谈判的筹码。




《筹海图编》中“擒获王直”一章

送上门来的“杀贼自效”投名状,不可能不要;“乞通贡互市”的条件,胡宗宪也是满口答应。胡宗宪更是利用王直有投降之心,且将到未到、群龙无首之际,趁机离间其名义统治下的三个倭寇团伙。胡宗宪让王滶写信给徐海(王直老乡徐惟学的侄子,后出来单干)进行劝降,送劝降书的夏正借机进言道,其他人也与朝廷有约,所虑的就是你了。而其他团伙听说徐海与朝廷商谈投降事宜,生怕被卖,导致双方之间的疑虑越深,直至关系破裂,相互攻击。胡宗宪则坐收渔翁之利,一举荡平了这三路倭寇团伙。

7月的海风正盛,一股热带低压气旋在东南海面生成,形成台风途经宁波海域附近。继养子王滶之后而来的王直和蒋洲一起返国,且已停泊在港口之外,急于复命的蒋洲先行登岸,而王直所乘的船却被台风刮到了朝鲜海域附近。时也命也,等到王直重新回到宁波海域时,三路倭寇已被聚歼,虽没有登岸,右眼皮直跳的王直,已然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

王直选择回舟山的岑港进行观望,并派出使者斥问胡宗宪,“我是奉诏前来商谈招安、商讨开放海禁事宜的,息兵安境,理应得到款待犒赏。而如今陈军在列,虎视眈眈,是何居心?”王直的斥问不无道理,可胡宗宪也有胡宗宪的难处。招抚王直本就是胡宗宪一意孤行之策,既无朝廷的旨意,也没得到群臣的认可,底下大将反对,当地的官员也是力陈不便。当王直一伙云集舟山,东南沿海百姓以为倭寇又将大举进攻,以致人心惶惶,朝野震动。此种情形之下,想要顺利的进行招安,更是难上加难。

平心而论,胡宗宪是诚心想要招抚王直,也为此使出了浑身解数。让王直的儿子写血书;用出了《三国演义》中周瑜欺骗蒋干的计策,让王滶在自己的卧室看了偷看到他上奏朝廷请求赦免王直的奏疏;又给王直送去了刚刚立下大功的夏正,当做人质。

王直疑虑稍解,却也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岑港四周皆被明军包围,实力大损的王直一伙,固然有一战之力,可武力对抗显然不是明智的选择,如丧家之犬般再次逃回日本,又能如何;胡宗宪或骗、或作伪,使王直相信了这位老乡的诚意;王直也希望能够达成所愿,通商互市。现实的处境、思及的后果、未知的变数、满怀的憧憬,种种思绪,涌上心头。

1557年,王直终于答应胡宗宪之邀上岸相会。古往今来,会无好会,宴无好宴。摔杯为号,刀斧手在侧,历史昭昭,在草莽中晃荡半生的王直估计自己也亲身经历过。离开自己的船队上岸,无异于蛟龙离海,将个人的安危系于胡宗宪一人之手。王直当然有想过这些,但也只能听天由命,希望事情往好的方面发展,希望胡宗宪能够恪守承诺。临行前,王直对劝阻的部下说,当年汉高祖刘邦赴鸿门也没死,纵然胡宗宪是在诱骗我,天意佑我,谁也奈何不了我。

惴惴不安,又心怀希望,莫过于此。

可怜的是,王直终究还是小看了官府的背信弃义,低估了官场相互斗争倾轧的场面,高看了胡宗宪的能力,也小觑了胡宗宪明哲保身之心。其与胡宗宪的老乡关系,不仅不是王直的护身符,更像是一道催命符。

一上岸,一则胡宗宪收受王直十万两白银贿赂的流言就已在官场中传开。混迹官场多年的胡宗宪自然明白其中缘由,就把王直送去浙江巡按使王本固那里,以示划清界限。王本固则没有胡宗宪那层真诚中透着虚伪的心理负担,倭寇首领送上门来了,天大的功劳掉在手上,不要白不要。王直一到杭州,即被逮捕,关进大牢。

胡宗宪虽急于划清界限,但也不愿见到如此状况出现,甚至是王直被处死。于公,胡宗宪清楚的认识到,处死王直固然大快人心。可凭王直在倭寇团伙中的号召力,一旦王直出现意外,倭寇团伙失控,造成的危害会更大。就像王直在被捕入狱时说的那样,“死吾一人,恐苦两浙百姓”。于私,招安王直,是胡宗宪一手炮制的策略,功劳没捞到一点,反而还要背负背信弃义的骂名,若出现最坏的结果,处在抗倭第一线的胡宗宪还要替别人擦屁股。

心有不甘,也忧心忡忡的胡宗宪于是上书朝廷,请求皇上赦免王直,收为己用。可越是如此,胡宗宪的言论越是能被群臣当做把柄来攻讦,其与王直的老乡关系越是能莫须有般证明胡宗宪的私心,也越是能够坐实其收受贿赂的传闻。民意汹涌,群臣激愤,皇上大怒,胡宗宪大惧,形势的发展已超出了胡宗宪的想象。

善于夹紧尾巴做人,又贪恋权位的胡宗宪害怕了,随后上书,称王直罪在不赦,请皇上处分。拿王直的头颅作为洗刷自己嫌疑、摆脱自己干系的投名状。

话虽如此,在只论立场,不问是非的官场斗争面前,胡宗宪除非抱有以死直谏之心,否则都只能噤声,甚至是附和。朝廷内外一片喊杀之声,王直虽“恶贯滔天,神人共怒”,但稍微明点事理、对倭患根源有一定认识的官员,心中都明白王直杀不得,至少在平息倭患之前不能杀。偏偏就谁都不能说,不敢说,谁说谁就是立场不对,谁就会被攻讦。

起先嘉靖帝还在是杀还是招抚之间犹豫,难以下定决心。杀了,担心倭寇随之而来的报复;不杀,又难堵住悠悠众口。只好暂取了一个折中之法,令胡宗宪“羁养之”,先软禁起来,视情形再论。然即便贵如天子,也难以招架日复一日的处死之声。不管是为了朝廷脸面也好,是为了堵住朝臣之口也罢,在托了两年之后,嘉靖帝终于下达了死刑的诏书:“直背华勾夷,罪逆深重,命就彼枭示。”

就在王直人头落地后不久,听闻“老船主”死讯的倭寇团伙像疯了一般大举进攻,明军四面围困,也死斗不休。当人质的夏正,被王滶支解,为王直殉葬。

狼烟四起,东南大乱。




日本人在安徽歙县所立王直墓

自有旁人论短长
回顾王直的一生,其是商人,也是倭寇首领;其是时代的悲剧,也是悲剧的制造者。王直死了,有人哀叹,有人称快,不管怎样,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

肯定前者,不等于否定后者,赞扬后者,不等于抨击前者,过度的拔高解读、过度的贬低踩踏,都不是正确的评价方式。
若说王直是倭寇首领,是大汉奸,给东南沿海人民造成了巨大的伤害,也必须认清,究竟是何缘由才使得王直一步步走上这条不归路的。在明朝的海禁政策之下,即便没有王直,也会有张直、李直出现。这或许就是历史的必然性,也或如《黑客帝国》中的一句名言:世界上唯一的真理就是因果,行动、回应,起因、结果(Action. Reaction. Cause and effect)。
从1368年明朝建立,到1560年王直人头落地,倭寇从小规模骚扰到愈演愈烈,近200年的时间里,不管是禁、是剿,都未能根绝倭患。而到了1567年隆起开关,“开海禁,准贩东西二洋”,海禁政策被废止,从此“倭渐不为患”。


抗倭明军出征

若说王直是时代的悲剧,对抗体制下的牺牲品,是海商而非海盗倭寇,在狱中也不忘上呈《自明疏》,希望开放海禁、通商互市,是海洋时代的先行者,具有超前的眼光,也未免高估了王直。
陈胜吴广揭竿而起,根源在秦“苛政”,直接原因却是大泽乡的一场大雨误了期限,并不在于陈胜吴广有多高的觉悟,要救民于水火之中。埋葬大明王朝的李自成,被裁失业,谋生不成,反欠了一屁股债,还犯下了人命官司,最终反了他娘的,并不在于他不忍天下黎明饥寒交迫,故而“闯王来了不纳粮”。不想死,要饱饭,才是一开始最朴素的愿望,然后才能考虑以后的事。
王直一商人,在海禁政策的夹缝中生存,首先考虑的是挣钱养家,然后是做大做强。王直是时代的悲剧没错,可其又何曾主动对抗过,从双屿岛到烈港再到最后的岑港,哪一次不是被动后的反击?能够在政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存活挣钱,王直何曾想过要做时代的先驱?以致于不得不使人怀疑,其“开放海禁、通商互市”的要求,究竟是为了自己做大做强,还是真具有超前的眼光?
退一步讲,即便王直真有很高的觉悟,是海洋时代的先行者,具有超前的眼光,其所犯下的恶行,其驱使日本人劫掠,也是无法否认的真相。自由、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而行,再光鲜亮丽的外表,再崇高神圣的理念,也掩盖不了肮脏丑陋的罪恶。
不可否认,王直骨子里终究还是一位商人,但给其单独贴上任何一种标签都有失公允。一个人又哪能那么容易简单的五五分、三七分、或是四六分。当所有的画面呈现在眼前,当所有的史料摆在案前,或许也难以给出一个全面而又公正的评价。知我罪我,其惟春秋,过去的事,就由后人去评说吧!
王直死后,他的那位老乡胡宗宪也在不断的上访被告中,于1565年死于狱中。《明史》对其最终的评价是“以奢黩蒙垢”。其坑害过上司、巴结过严嵩一党、诱骗过王直,也将为其出使日本招安王直的蒋洲陷入死境,胡宗宪这些身上的“垢”是自己“蒙”上去的,洗刷不了。
但我们也不能对其肆意涂抹。其所处的那个时代,其所在的大明王朝,从根上就已烂透了。要功名,要保身,就必须踏进这个大染缸之中。就像《肖申克的救赎》中的一句话,这就是体制化,起初你厌恶它,然后爱上它,最后离不开它。
其死于狱中,并不是由于他身上的“垢”,而是由于站队。由于站队,其能不断的加官进爵,也在不断“蒙垢”,而站队,总会有站错队的时候。其被世人非议的献祥瑞和秘述,很难说其真的相信,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其能在一片弹劾声中屹立多年,除了自身能力之外,还缘于此。


“岛夷云扰奋天歌,十年经营平海波”
王直和胡宗宪,这对老乡,这对难兄难弟,一个走向倭寇之路,一个步步蒙垢,根源都很相似,但却不能采取同样的评价标准。对于政治人物而言,很难用道德的标准去衡量他。譬如说,徐阶、高拱、张居正之间斗争的残酷性,丝毫不弱于他们与严嵩的斗争,他们的斗争手段,也未必就比严嵩来得高尚,为何评价却是如此之不同?
胡宗宪蒙垢,有种种的污点,无法否认,也无法洗刷,但在对其评价之际,侧重点还应在于其抗倭的功绩。不能因其垢,而否认其最大的闪光点。
在王直的故居门口,挂着这么一副对联: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人之患,束带立于朝。
或许,上联可以献给王直,下联则可献给胡宗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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